就这样,他有了名字——阿白。
他有了名字以后才发现,童乡竟然是个无比聒噪的女孩,因为童乡总在他耳边吵吵——“阿白”,“阿白”,“阿白”……
吵吵得特别烦。
但他从没不耐烦过,也没有离开童乡。
还有一点,童乡已经主动和他讲过白玫瑰的故事了,但他却始终没有开口问——“李思白死后,你在他尸体旁大哭,最后对他说了什么?”
这是他回人间的目的,现在他可以问出来。他相信,童乡一定记得,如果他问了,童乡也一定会告诉他。
可他没有。他不清楚是什么原因,他就是没办法开口。
就这样,接下来一周他们仍然在一起,甚至过得很愉快。
用“愉快”这个词来形容可能有点诡异,但就是那么回事。
他每天都陪童乡一起去咖啡馆打工,童乡在店里忙碌,他就站在角落里等着。
童乡从没想过,还会有他这样乖巧听话的鬼——他就独自待在墙角等,半步不挪开,一直到童乡下班。
童乡说让他不要太拘束,比起傻傻地干等着,不如去外头逛一逛。
而他不这么认为,他微微低着头,瓮声瓮气地说:“我是鬼,不好在人间多走。”
童乡不喜欢他这样说,听着就来脾气,便皱起眉头反驳他:“可你就在人间啊!我们在一起呢!”
童乡的一句话,他突然就懂了。
——他懂了,他到底为什么问不出口,为什么不愿意解决自己来人间的目的——原来是不舍得。
如果知道了死时童乡对他说的话,那他的目标达成,是不是就会找回心脏?恶魔就会将他带回地狱了?
他不舍得——并非不舍得人间,而是不舍得童乡,不舍得“阿白”这个名字罢了。
瞧瞧鬼这东西吧,就是会有这样龌龊卑劣的思想,这仿佛是种得天独厚的能力。
总之,他只要想到他是鬼——鬼向来可以卑鄙——这套逻辑便天衣无缝,令他心安理得,就这样赖在童乡身边。
天气越来越热了,这几天气温有四十多度,妈妈的身体状况愈发不好,童乡跟咖啡馆请了假,在家照看妈妈。
经过童乡三天的照料,妈妈好转不少。这天是童乡最后一天假期,明天就要重新上班了,而且再过一周,她就要开学了。
今儿个妈妈的状况不错,午饭也多吃了半碗。童乡收拾好餐桌以后,又去多看了妈妈一眼。
妈妈已经睡着了。
童乡将毛巾被搭在妈妈肚子上,又将风扇转个位置,往墙上吹,然后从妈妈屋里出去,跑进自己屋内。
童乡刚关好门,就急冲冲地喊:“阿白,阿白!”
声音不大,甚至有些小,她先是对着窗户喊,后来又对着右手边的墙喊。
“阿白,阿白!”童乡又喊过两声。
终于,从窗外穿进来一只虚淡的鬼影:“你叫我?”
童乡赶紧走过去,下意识拉上一半窗帘:“虽然你不怕阳光,但每次看你在阳光下面,都好像要消失了一样。”
“不过鬼怎么会不怕阳光呢?小说剧本里的鬼都怕阳光的。”童乡又嘟囔道。
拉了窗帘,挡住阳光,他站在阴影里,于童乡眼中,他的身体更真实了几分。
“你也说了,那是小说剧本里的鬼,不是真的鬼......”他说到这儿,突然顿了下。
“怎么?”童乡观察他,“想到什么了?”
“就是突然想到点矫情的东西。”他说。
“矫情的东西?”
“嗯。”
他抬头,透过窗户往外看:“都说太阳是世间最温暖的存在,看来应该是真的。”
“怎么讲?”
“你看,人死后成了鬼,回到人间,什么都碰不到。水、土、木头、石子,更不要说人,全都碰不到。”
“但鬼还可以照到太阳光。”他弯下眼睛,“这么看来,太阳是不是最慈悲、最温暖的东西?”
他说:“太阳太宽容了。”
“也不一定吧。”童乡想了想,“或许太阳不仅仅属于人间呢?它或许也能照到地狱里。”
他没说话,看了会儿童乡。
——太阳照不到地狱里,那么慈悲宽容的太阳,也不愿意照进地狱里。
地狱是黢黑绝望的,地狱里住着恶魔。他去过。他是被恶魔送来人间的。为了找童乡问话。
这些,他该说出来。总有很好的时机允许他说出来,比如现在。
“阿白?”童乡凑近他些,一双灵活的眼睛直视他,关心地问,“你怎么了?”
——比如现在,童乡距离他这样近,他却又一次选择了沉默。
“没什么。”他说,“你叫我进来做什么?你妈妈呢?”
“啊,对了!”童乡马上开心地笑起来,“妈妈睡了,她今天的身体状态还不错,所以,我们出去玩吧!”
“什么?”
“出去玩呀!”童乡说,“按我的日程算,今天如果再不出去,这个暑假就没有时间玩了!”
童乡几乎是蹦到桌边的,她从桌上拿起自己的钱包,朝他俏皮地晃一晃:“阿白,走!”
他站着没动。
“走嘛。”童乡蹦回他跟前,“陪我吧。”
“你要一只鬼陪你?”他声音沉沉的。
童乡认真地,甚至有些执拗地说:“我要阿白陪我。”
他错开眼睛,不再看童乡,半晌叹了口气:“好。”
童乡的计划表很饱满。她带他去了公园、水族馆、游乐场。
童乡不仅带了钱包,还带了爸爸去世前买的手机。
手机的型号稍老旧,但看得出童乡一直有珍惜爸爸这件遗物,将它保存的很好。
童乡拉着他,用手机拍照。
手机照不到他,只有童乡——童乡,和童乡旁边的空位。
在外人看来,童乡绝对是个疯丫头,她独自一个人欢天喜地,玩得浑身是汗,还总对着身边的空气有说有笑,一路上已经不知道多少人对童乡指指点点了。
他看不下去了,忍不住提醒童乡:“你注意点,别人都看不到我,你总和我说话,会显得很奇怪。”
“那又怎么样?”童乡毫不在意地说,“别人看不见你,那是别人,我既然能看到你,为什么要管那么多?”
童乡:“难道我要因为别人的眼光,而对你冷淡吗?”
“我不愿意。”童乡伸手抓他的胳膊——当然抓空了,“阿白,你来到我身边,我真的很开心。”
童乡盯着自己抓空的手看,笑起来:“你没办法想象,我有多开心。真的。”
“我多希望......”童乡的笑容变淡,“如果我能碰到你,那就好了。”
“嗯......”童乡摊开手,“我先是感觉到你,后来听到你,又看到你。反正......我多少是抱了点希望的,如果可以碰到你的话......”
他沉默了片刻,发现童乡身后有一家花店:“童乡。”
这是他变成鬼回到人间后,第一次叫童乡的名字。
他说:“童乡,给我买朵花吧。”
童乡愣了愣,转过头,看到花店。她盯着花店不撒眼:“要什么花?”
“白玫瑰。”她听见他在身后说。
“好。”童乡没回头,径直走进花店。
等她买完一朵白玫瑰出来,阿白还站在原地等着她。
李思白走了,但阿白还在。
童乡走到他跟前,将白玫瑰递给他。可他没有伸手去接——毕竟接不到。
童乡擎了一会儿,然后将白玫瑰抱进自己怀里。
李思白走了,但阿白还在。
可不论是李思白还是阿白,她的白玫瑰始终没有送出去。
一股酸气直冲鼻子,童乡赶忙深吸一口气。
“就是哭包。”头顶落下阿白的话......不,这是李思白的话。
李思白说话的时候,尾音常常上挑,带着点满不在乎的意味。而阿白的语气却很沉稳,很低调。
这一句尾音上挑,不是阿白,是李思白。
童乡猛地抬起头,瞪向对面的人,不,又错了,是瞪向对面的鬼——瞪向那双含笑的眼睛。
瞪了一会儿,童乡转身就走,越走越快。
饶是她走得再快,哪怕跑起来,阿白都能轻松追上她。
他跟在她身后,保持一步的距离:“你生气了?”
语气又沉下来——这是阿白。
“没有。”童乡低低地说。
童乡顿住脚。她没有让眼泪落下来,她努力憋回去了。
童乡转身,看着阿白。看了几秒,突然问:“阿白,你会走吗?你会离开我吗?”
他愣住了。
许久,他摇摇头:“我也不知道。”
他又仓促地补充道:“也许我会离开吧,毕竟我是鬼。”
“可鬼也能在人间照到阳光!”童乡快速说,“你能不能......”
童乡没有说下去。
“如果可以的话。”他绑着绷带的手指微微蜷缩——如果不蜷起来,他一定会伸出手,摸摸童乡的脸——摆出那种装模做样的可笑姿势。
“如果可以的话。”他垂下眼睛,不看童乡,“我答应你,如果可以,我一定留在人间晒太阳。”
“好。”童乡立马笑起来,“说定了,阿白。”
少女的心情很像夏日的云,片刻间已经飘来荡去,童乡很快变了表情。
她脸上不见忧愁,笑得和最开始一样快乐:“还有时间,我们最后去趟海边吧!”
“海边?你想游泳?还是想捡贝壳?”
“都不是。”童乡嘿嘿两声,凑到他跟前,几乎贴着他的耳朵说悄悄话,“我想......”
童乡忽然后退一步,在他耳边大喊:“我想蹦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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