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齐枫,他为什么要报仇啊?人都死了,报仇了也活不过来呀……”
蜷在角落里的凡乐怯怯地看向最好说话的苏闲语。她的膝头还放着那张榜文的拓本,声音里残留着劫后余生的惊惶。
“当然要报仇!杀人偿命,天经地义!”
苏闲语杏眼圆睁。
一直假装闭目养神的墨陌动了。
她转向最擅长回答的锦娘:“‘天经地义’是什么?是某种规则吗?制定规则的人是谁?”
苏闲语本能地想替锦娘回话:“是……是日月盈昃、晨宿列张的规矩!就跟人要吃饭,跟太阳每天东升西落一样!”
墨陌歪着头看向她。脸上的神情,就像看到餐盘里不确定是不是食物的崭新物什。
“人不吃饭,就会饿。饿久了会死。死了就没用了,结束了。为什么,活人要替死人做事?我不懂。”
锦娘问道:“在你们那里,没用的东西,下场是什么?”
“被处理掉。回收,或者扔掉。”黑曜石般的眸子理所当然地回望。
“很好。那现在,你应该明白了。在阎教的眼里,你,一个知道了太多秘密的信使,已经变成了一件‘没用’的东西。而我们,是你目前能找到的,唯一能让你变得重新‘有用’的一群人。”
墨陌嘴硬道:“我不懂你在说什么。”
锦娘没有再逼她,而是缓缓从怀中,取出了那本用油布包裹的《连山歌》抄本。
她将抄本摊在膝上,露出那朱砂批注的其中一页。
“我义父临死前,将此书交给我。他说,书中藏着足以震动三道的秘密。我以前不懂,但,见到你之后,我好像……懂了一点。”
她没有让任何人看清书上的字,只是用指尖轻轻划过那血红的批注。
“书上说,世间有一种修行法门,不敬天地,唯尊自我,称‘独悟’。其源头,是百年前引下‘天地钜祸’的三位魔头。”
墨陌的身体瞬间绷紧。苏闲语和凡乐屏住了呼吸。
“这第一位魔头,自号‘阎教教主’,名为赤嬛。她视万物为私产,视子孙为牲畜,圈养于‘畜生窟’。在她眼中,世间万物只分两种——有用的,和没用的。”
她顿了顿,看着墨陌那张毫无血色的脸。
“我说的对吗?”
“第二位魔头,名为盏术。他坐拥白骨巨舟,横行南海。他不杀死敌人,而是将敌人炼成永世不得解脱的‘骨伶人’。在他眼中,没有生死,只有永恒不变的,控制和折磨。——也巧,他曾经横压幽隐城八十余年。今天的军机府,就是他的杰作。”
锦娘看去,凡乐发出一声呜咽,身子往苏闲语的方向又挤了几寸。
“而第三位魔头,摩罗。他以‘孽蛊’踏上修行之路,最擅长的,便是吞噬他人的力量、同化他人的意志,将一切都变成他自己的一部分。在他眼中,世间的一切,最终都将归于他,与他融为一体。”
马车内的争论,在锦娘抛出“三魔”之说后,便陷入了死寂。
凡乐和苏闲语像是听天书一般,被这闻所未闻的恐怖辛秘震慑得说不出话。
墨陌那双黑曜石般的眸子闪烁着剧烈的动摇。
锦娘缓缓合上那本《连山歌》抄本,重新用油布仔细包好。
“所以,”她看着墨陌,声音平静得像一潭深水,“你现在应该明白了。这些秘密,没有你,我也知道;但是,在阎教看来,他们不会这么想。他们会把你当作一个给敌人服务的叛徒,不——当作一个错误,一个需要处理掉的错误。”
墨陌嘴唇颤抖,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苏闲语看着锦娘,眼神复杂。
“可是……姊姊,”她忍不住问道,“那……那个摩罗,书上说他失踪了……又是怎么回事?”
锦娘摇了摇头。
“人会失踪,但道统不会。”她的目光仿佛穿透了车厢,望向无尽的远方,“只要还有人信奉他的‘道’,只要这世上还存在吞噬与同化的**,那‘摩罗’,就永远不会消失。它只会换一种形态,潜伏在我们看不见的地方。”
锦娘看三个少女的神情,将一切尽收眼底。
她知道,从这一刻起,这个临时拼凑起来的草台班子,才算有了那么一点点凝聚力。不是基于信任,而是基于对未知的共同恐惧,和对她这个“答案”的依赖。
她靠在车厢壁上,缓缓闭上了眼睛,看似在假寐养神。
“我累了。到幽隐城前,别吵醒我。”
在锦娘合上眼帘的瞬间,外界的一切都已远去。
那株温润的青色玉树,在她因“三魔”之说而激荡的神魂下,散发出前所未有的璀璨光华。
她没有思考如何对付军机府,也没有去谋划下一步进入幽隐城的行动。
她的全部心神,都沉入了那个刚刚从记忆的泥沼中拽出的凶名。
——摩罗。
这个名字直如一道惊雷,在浩瀚星海中炸响!
她开始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像义父教她解残局那般,将所有看似无关的碎片,一一摆上棋盘。
第一步,确定棋盘的边界,《连山歌》上的批注。
星海中,《连山歌》抄本的虚影浮现。锦娘的意识沉入其中,一个铁一般的事实浮现出来:
这娟秀而决绝的字迹,绝非义父手笔。
那么,作者是谁?
一个与义父关系亲密、同样接触过这惊天辛秘、且有理由留下这份“遗嘱”的人。
星辰闪烁,杨铁枪那苍老而悲伤的面容浮现。
“……你义父尚有一位胞妹,名唤庄晴……失踪了……你与她,当真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
批注的作者,是那位失踪的姑姑,庄晴。
第二步,解读最核心的谶言——星偈。
批注末尾的八字星偈与蹴六嘲讽的十六字星偈在空中碰撞、融合,最终化作完整的谶言,烙印在锦娘神魂之上。
“蛊魔造殃;嗣自相戕。一者化龙;余眷皆殇!”
锦娘逐字解构。
“嗣”,后嗣,血脉的延续。
“相戕”,自相残杀。
“一者化龙”,唯一的胜利者。
——这不是天下大乱的预言,而是一支血脉内部为了“进化”或“传承”,必须进行到底的残酷内斗。
是谁的血脉?
“蛊魔造殃”,源头直指三魔中,以“孽蛊”踏上修行之路的摩罗;而批注中,赤嬛与盏术皆有后手,唯独摩罗,“不知去了何处,是死是活”。
——这个血腥内斗的诅咒,源于摩罗!
第三步,代入死者,重演凶案。
幽林血夜的惨状在星海中重现。鬼面魔头那冰冷的声音响起:“你不是第一个,但我会是最后一个。”
“你”指的是义父。
那么,“第一个”是谁?
——如果庄家是摩罗后裔,那么魔头的猎杀目标便是所有庄家人。义父之前,唯一“消失”的庄家人,只有三十年前失踪的姑姑庄晴。
——魔头也是摩罗后裔。他杀的第一个人,是我的姑姑庄晴。他杀的第二个人,是我的义父庄秀。他的下一个目标,是我。
第四步,审视自身,寻找证据。
锦娘的意识转向自身。
那股愤怒与惊骇时,从丹田升起、席卷全身的狂暴力量,那在脸颊上疯狂孳生的血纹……
它不是奇遇,不是功法,它是一种与生俱来的东西。
我脸上的血纹,就是摩罗血脉被激活时的外在显现!
是诅咒的烙印,也是力量的源泉!
第五步,重新定义“义父”。
义父那柄重逾百斤、与青樊阁清修道法格格不入的铁拂尘,在星海中显现出狰狞的原形。
仙风道骨的青樊阁琼玉楼楼主,为何会私藏这等凶器?
只有一个解释。
——义父的身份也是伪装。
他用道法压制魔性,试图摆脱宿命,但他骨子里,仍是摩罗血脉的传承者。他收养我,不是善心,而是为了保护妹妹留下的、同族最后的血脉。
所有线索,在这一刻,都被那十六字谶言的引力捕获,化作一道无法抗拒的洪流。
一个天衣无缝的、残酷得令人窒息的逻辑闭环,在她眼前轰然闭合。
我们是摩罗的后代。义父——舅舅——庄秀,母亲庄晴,还有我。
那个魔头,也是摩罗的后代。他是我的同族,也是我的宿敌。
母亲查到了真相,将它写在《连山歌》上,交给了义父,然后就被魔头所杀。
义父收养我,是为了保护我,想让我摆脱宿命。但他失败了。
魔头杀死义父,是为了剪除我最后的羽翼。他的下一个目标,就是我。
他要成为那唯一的“龙”。
原来如此……
原来如此……
所有的恨意,所有的迷惘,在这一刻,都有了答案。
这不是一场简单的复仇。
这是……宿命。
锦娘的意识从星海中缓缓退出。
她依旧闭着眼睛,靠在车厢壁上。
但她的指甲,已经深深地掐进了掌心,一滴殷红的血,顺着指缝,缓缓滴落在冰冷的车板上。
“全世界……都在骗我。”
她在心中,一字一顿地念出了这句话。
骗我的人,是想要保护我的义父。
骗我的人,是想要杀死我的仇敌。
甚至连这天地、这血脉,都在用一个名为“宿命”的巨大谎言,欺骗着每一个身在局中的人。
“只要我尚存一息,这世上,所有的龙……”
锦娘看着那血迹。
“……都得死。”
马车轻轻一震,停了下来。
车外传来石奇那毫无感情的声音。
“幽隐山,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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