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幽隐山？”
一根脊柱在风中飘。
那森白的骨殖早已被剥去所有血肉，只剩下节节分明的椎骨，被一根粗糙的链条穿过，高高地悬挂在百丈高的黑色崖壁上，随着凛冽的海风来回摇晃，发出“咔啦、咔啦”的轻响。
在它的上方和下方，还有更多类似的脊骨。有些还残留着风干的皮肉和破烂的布条，远远望去，像是某种邪异祭祀后留下的图腾。
苏闲语被这骇人的景象惊得眉心直跳，她皱眉道：“这是什么鬼地方？怎么把人骨头挂在路上？”
车厢内，锦娘依旧闭目养神，凡乐则避过头不去看窗外。
反倒是蜷缩消沉的墨陌，那双黑曜石般的眸子亮了起来。
她凑到车窗的铁铸栏杆边，眼中甚至带着几分欣赏，然后用理所当然的语气，对苏闲语说道：“浪费了。”
苏闲语一愣：“什么？”
“骨头。”
墨陌指着那根摇晃得最厉害的脊骨。
“那根最好。风干得透，质地坚硬，关节也完整。磨成针，恰到好处。如果加上尾椎那一段，还能做成小钩子，用来开锁，或者钓鱼。挂在这里，日晒雨淋，很快就脆了，没用了。”
苏闲语张大了嘴，半天说不出话来。
凡乐听得更是胃里翻江倒海，她看着墨陌，像在看一个怪物。
墨陌没有理会她们的反应。
她转向依旧闭目的锦娘，语速极快地补充道：
“有用的骨器，必须在死后三个时辰内剥出、剔净，用肉脂、草木灰与烈酒调和的秘药浸泡一个时辰，再根据骨骼的疏密和形状，制作成不同的武器、工具。我知道这种秘药怎么做。”
她说完，便紧紧盯着锦娘。
锦娘终于缓缓睁开眼。
她没有看墨陌，也没有看那些脊骨，只是平静地看着脸色惨白的凡乐。
“凡小姐，”她问道，“那是什么？”
凡乐被问得一个激灵，她强忍着不适，深吸一口气，解释道：“那是‘龙牙挂幡’，是幽隐城建城就有的规矩……都是些在城里抓住的罪犯，或者想从外面爬进来的小贼……抓住了以后，就会挂在上面，当作警示……”
她虽是对着自己的老家侃侃而谈，但声音始终不住发颤。
马车重新开始前行，爬上漫长的“龙喉盘道”。一侧是乌黑的岩壁，另一侧是直落海面的悬崖。
就在此时，远处的海面上，一支悬挂着奇异旗幡的船队破浪而行。那旗帜底色漆黑，其上用金线绣着一头张牙舞爪、踏浪而行的狰狞海龙。
在看到那旗幡的瞬间，墨陌的身体猛地一僵，下意识将身子缩回车厢的阴影里，眼中第一次露出了真正的恐惧。
凡乐却不管她，为了改变话题，指着那支船队，主动对苏闲语和锦娘解释起来：
“看，是龙婆的人！只有她直属的‘海龙卫’，才敢挂这种旗子。在东海上，挂这面旗，比挂阚胜王的三辰旗还好使。”
她撇了撇嘴，带着几分世家小姐的挑剔，指着船上那些星星点点的蓝色人影：
“也就她才舍得，用‘海蓝青’染的布给手下做衣服。听说一尺布就要一两银子，好看是好看，但也太奢靡了……两三件衣服就能做一件渠卫的铁叶子甲了。”
锦娘心中一动。
“海蓝青”，一尺一两。
她想起了那以“玄血砂”为墨、一笔一画皆价值连城的《连山歌》批注。
——奢靡，本身就是对力量的无声宣告。
凡乐的谈兴似乎又找了回来，她压低声音，分享着自己从各种宴会上听来的八卦：“……不过龙婆手底下，确实有真正的狠人……你们听过‘月蝶’吗？她就是龙婆的义女，也是海龙卫的大统领。”
“月蝶？！”苏闲语猛地两手一拍，双眼放光，失声惊呼，“可是……可是那评话里说的‘醉蝶刀’月蝶氏？！”
凡乐闻言一愣，随即兴奋地应和道：“就是就是！你不会也听过大醉侠吧？！”
苏闲语激动得小脸通红，一把抓住锦娘的胳膊，连连摇晃：“姊姊！姊姊你听见没！是醉蝶刀啊！《大醉侠》讲了，她一柄‘金猊舌’弯刀，使得出神入化，于东海之上斩蛟除寇，快意恩仇，乃是当世一等一的女中豪杰！原来……原来她竟是龙婆大人的义女！”
看着苏闲语眼中闪烁的、属于少女的崇拜光芒，锦娘那颗因惊天辛秘而紧绷的心，也微微松弛了些许。
她的目光，落在苏闲语身侧不起眼的、用皮套固定的长条状物事上。
锦娘想起奔赴望南驿的前一日。
“搭把手”的后院里，柯浪用数把厚薄与反光皆不相同的石锉，小心翼翼地打磨云岩子的叉骨。
火星四溅，声响数变。
最终，一对通体幽黑、表面泛着瓷光的骨椎，出现在他粗糙的掌心。
长的一尺二寸，短的不足七寸。
柯浪将它们递给锦娘，脸上泛起朴实的、献宝似的兴奋。
“丫头，成了！这妖孽的骨头，比我那风咆的箭头都硬。依我看，长的就叫‘飞骨神刺’！或者，‘虬龙破’？短的叫‘封喉椎’……要不，就叫‘黑煞针’？”
锦娘看着他那张从“快夸我”变成“行不行”再到微微有些懊丧的脸，沉默片刻，最终摇了摇头。
“我给这两柄椎取好了名字。”
在望南驿外客栈逗留的那个晚上，她将那柄长椎，连同亲手缝制的、用于绑在小臂上的皮套，一起交给了苏闲语。
锦娘拿起那柄短椎，在自己掌心轻轻一磕，声音沉闷。入手沉重，冰凉的杀意沁开。
“语儿，你看。这柄短的，叫‘不语’，是我的。我本该‘锦’绣，却只能‘不语’。”
“而你，本该‘闲语’，却要学会‘持绣’。这柄，是你的。”
“你剑法轻灵，善于游走。但世事难料，或许会碰上腾挪受限、应变不灵的困局。这东西，留着防身。记住，用它的时候，不要‘刺’，要想着‘推’。”
苏闲语捧着“持绣”的双手一顿。
她先是怔怔地看着手中的骨椎，又猛地抬起头，看向锦娘。
那双明亮的杏眼里，瞬间蒙上了一层水汽，闪烁着前所未有的光彩。
“我懂了！” 她的声音因为激动而微微颤抖，“这是……这是我们的‘破军’！就像齐婆婆送给杨婆婆的那杆枪一样！是……是信物！”
锦娘看着她通红的小脸，心中最柔软的地方被狠狠地触动了一下，最终只是宠溺地笑笑，踮起脚，摸了摸苏闲语的头。
思绪收回。
锦娘看着眼前还在为话本里的女侠而兴奋的妹妹，心中轻叹。
——语儿，我不要你成为什么“醉蝶刀”。
——我只愿你，手持利器，心如锦绣。
思绪收回眼下。
她将凡乐的那番话，与自己脑海中《幽隐风物志》的记载，比较、补充、修正。
书上的文字是死的，是冰冷的。
而此刻车厢内，女孩们口中的世界，是活的，充满了潜规则、八卦、利益和力量。
她悠悠想起，义父为何要在带她读书时叮嘱：“凡事去其表象，方可观其根本。”
幽隐城的根本，不是龙牙挂幡的恐怖，不是海蓝青的奢靡。
是力量，和由力量衍生出的，各式各样的“规矩”。
马车驶过最后一座哨塔，前方豁然开朗。
一座大得超乎想象的城门，出现在众人眼前。
城门以不知名的黑色巨兽头骨为基，辅以钢铁浇筑而成，狰狞的獠牙直指天穹。
城门之上，铁画银钩，龙飞凤舞：
幽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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