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枭先生。”
凡太尉那温和的声音在觥筹交错间响起,清晰地落入秃头枭耳中。
“听闻先生于中南国翰墨府供职多年,又在‘搭把手’这广纳三道豪杰之地游刃有余。一文一武,皆是翘楚。不知先生可有兴趣,来我军机府,谋个执笔的差事?”
秃头枭正端着酒杯,闻言手猛地一抖,琥珀色的酒液洒了大半。
他受宠若惊地抬起头,那张在幽隐城权势熏天的脸上,正挂着一副礼贤下士的和蔼笑容。
一时间,秃头枭只觉脑中“嗡”的一声,仿佛被天上掉下的金元宝砸中了天灵盖。
军机府!执笔!
这是他过去在翰墨府的冷板凳上坐穿了木头、坐塌了地板,做梦都不敢想的美事!
他几乎是本能地就要站起身来,满口答应,身子却被邻座的疤面煞不动声色地按住了。
疤面煞那张毫无表情的脸上,看不出任何端倪,只是默默地往秃头枭碗里夹了一块肥美的烧鹅。
“先生慢用。”凡太尉依旧笑意盈盈,“此事不急,先生可慢慢思量。”
说罢,他便转向柯浪,举杯赞道:“柯猎王威名,老夫早有耳闻。今日一见,果真是英雄了得!来,老夫敬你一杯!”
柯浪那张饱经风霜的脸上难得泛起红光,他端起酒碗,与凡太尉的寒玉酒杯重重一碰,豪气干云:“太尉客气!山野之人,当不得夸!”
杨玤则与几名军机府的年轻将领拼起了酒,划拳声、大笑声不绝于耳,早已将此地当成了第二个“搭把手”。
柯浪那三个徒弟更是没见过这等阵仗,一个个缩在角落里,对着满桌的玉盘珍馐埋头猛吃,恨不得把舌头都吞下去。
苏闲语则和凡乐凑在一处,正就“醉蝶刀”的刀法究竟是师承东海刀魔还是自创一派,争论得面红耳赤。
墨陌则像个小小的影子,安静地坐在苏闲语身侧,小口地吃着东西,警惕地观察着四周。
杨铁枪端坐主位,神情肃穆,只是偶尔与凡太尉虚应几句,视线大多时候都落在侧对着她、与杨玤相邻落座的石奇身上。
整个宴席,看似其乐融融,一派“英雄相惜”的和睦景象。
只有秃头枭,在最初的狂喜过后,一股冰冷的寒意,顺着脊椎缓缓爬了上来。
他握稳了酒杯,不敢去看凡太尉,只是用眼角的余光,飞快地扫视着整个宴席。
——不对劲。
太不对劲了。
凡敌龙是什么人?是军机府太尉!幽隐城四公之一,手握一城兵戈的铁血统帅!
自己是什么人?一个在翰墨府混吃等死的笔杆子,一个抱着杨家大腿投机取巧的市井之徒!
他凭什么,要当着这么多英雄豪杰的面,第一个来招揽自己?
这不合规矩。
在秃头枭混迹市井多年,揣摩出的“规矩”里,上位者对下位者的招揽,要么是私下密会,以示恩宠;要么是论功行赏,以示公允。
绝没有像现在这样,在家宴之上,当着所有人的面,轻飘飘抛出一个足以让任何人眼红——不对,是足以让任何人“相信他会眼红”,的招揽筹码。
这不像是招揽。
更像是……一种宣告。
一种,为了将他这颗烂果子,从“搭把手”这棵大树上摘出来,蓄意为之的宣告。
他再去看其他人。
杨爷和柯猎王,正被一群将领围着吹捧。他们沉浸在“英雄惜英雄”的幻觉里,丝毫没有察觉到,自己在声声吹嘘中踏上了下不来的位置。
苏闲语和凡乐,两个不谙世事的小姑娘,早被江湖话本里的偶像冲昏了头。
就连杨老太君,在刚刚上席举杯时,被凡太尉连环点了两句,就再不说什么话,无法对这看似和睦的“家宴”,提出任何异议。
凡太尉先是冲着杨玤举杯:“玤贤侄,你我可谓同道中人啊。老夫在家中,也是事事都要听内人吩咐。只是老夫的内人,终究只是个寻常妇人,管的不过是柴米油盐。”
他话锋一转,看向杨铁枪,语气充满了羡慕: “哪像老姐姐这般有福气。唯廷女主年纪轻轻,便已是治国安邦的英才。有她在,想必监国大人和鹩山卿,也能省却不少驵阳国中俗务,专心于这江湖快意之事了。——却不知,今日老夫可有缘请动‘棒侠’那柄‘繁花’,与石大兄的‘镇恶尺’印证所学?”
这个刚刚建立起少得可怜的认同感的狼群,缺了那位老狼的弹压,已在扔向四面八方的骨头与膏脂中,失去了一致对外的警惕。
——而他自己,就是被老虎第一个拎出来、单独“夸奖”的狐狸。
凡太尉是在告诉他,也是在告诉所有人:“看,你们这一行里最‘聪明’、最‘识时务’的人,已经是我的人了。你们呢?”
想到这里,秃头枭只觉后背的冷汗都流到椅子上了。
他下意识看向杨铁枪身侧,平时不敢看的方向。
那个自始至终异常沉默的女孩,正小口地喝着汤,姿态优雅,仿佛对周围的一切都漠不关心。
但秃头枭却从她那双低垂的、映着富丽灯烛的眼眸里,看到了一片与这满堂热闹格格不入的、冰冷的湖面。
湖面之下,暗流涌动。
就在此时,凡太尉温和的声音再度响起,这一次,是对着石奇。
“说起来……石大兄,当年天枢院那个‘铁弹子’齐桦,闹出那么大的乱子,最后竟是以‘沉海’结案,未免太过草率。如今看来,他怕是还活在世上啊。”
“咳、咳——”
庄锦刚喝进嘴里的一口汤,猛地呛了出来,剧烈地咳嗽起来,一张小脸涨得通红。
“姊姊!”
苏闲语吓了一跳,连忙放下与凡乐的争论,跑过来轻轻拍着她的背。
“咳咳……没事,没事……”
庄锦摆了摆手,接过苏闲语递来的茶水,灌了一大口,才勉强顺过气来。
她的动作看似狼狈,但那一瞬间,她投向秃头枭的眼神,却让后者如坠冰窟。
那眼神里,没有惊慌,没有错愕。
只有一句无声的、冰冷的讯问:
“你也闻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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