柯浪那句“拜个把子”,像块石头砸进烧得正旺的篝火,炸开一蓬火星,也炸得满场死寂。
杨玤握着酒碗的手僵在半空,脸上的醉意褪得一干二净。
苏闲语紧紧抿着嘴,眉头蹙起,看着柯浪那张写满真诚的脸,眼神里却满是困惑。
锦娘动了。
她从阴影里站起身,走到火塘边,拿起柯浪那只粗瓷大碗,将剩下的烈酒一饮而尽。
辛辣的酒液呛得她双颊泛起病态的潮红。
“我庄锦,今日在此,愿与诸位兄弟姊妹,义结金兰。有福同享,有难同当。”
她话音沙哑,稳稳举起那空碗,目光平静地扫过众人,最后落在杨铁枪身上。
“此事体大,需得有个见证。明日此时,还请杨婆婆,为我等四人主礼。”
亥时,厢房。
油灯的火苗,将两道影子投在糊着桑皮纸的墙壁上。
“姊姊,柯大哥他……是个好人。可是……我总觉得,今天这样……太草率了。我觉得,结义……不是应该像,杨婆婆和齐婆婆那样吗?”
苏闲语抱着膝盖,坐在锦娘的床沿。她的声音很轻,像是怕惊扰了什么。
锦娘反问:“语儿,你说说看,齐婆婆是杨婆婆的至交,那为什么,齐婆婆现在音讯全无?”
“是啊……为什么?”
苏闲语话带不解。
“她们不是金兰至交吗?不是说好‘将无匠不威,匠无将不成’吗?为什么最后……还是分开了?”
锦娘将刻好的玉符收进袖中,抬起头。
“语儿,我问你。杨婆婆和齐婆婆,她们是在什么地方、为了什么,才成为至交的?”
“在战场上,为了对付瑄王,保家卫国……”
“那仗打完了呢?杨婆婆要回去,做驵阳国的监国,她的路,是维护阚朝的规矩;齐婆婆的路,是机关术,阚胜王留她做机关术供奉,就是看上了她的‘霹雳弹’,一种不讲规矩的东西。你说,她们还能走在一条路上吗?”
“好像……不能了。她们走的路,不一样了。”
“那我们呢?”苏闲语追问,“等我们给伯伯报了仇,我们想走的路,会不一样吗?”
“会。”锦娘回答得毫不犹豫。
苏闲语嘴唇颤动,眼皮眨个不停。
锦娘见状,语气放缓了几分:“但我们和她们不一样。语儿,你看凡太尉,和石司正。他们不是金兰至交,甚至可能不是朋友。但是,这幽隐城里,最不可能背叛彼此的,就是他们两个人。”
苏闲语不解:“为什么?”
“你想想,在望南驿,石司正出现的时候,他手里拿着尺子,先动手打了自己人。为什么?”
“因为……因为他要留着我们问话!”
“对,也不对。他没听我们说话,也没听军官辩解。他只问了一个人。”
苏闲语恍然大悟:“他要问凡小姐!石司正不相信我们,也不相信他的手下,他只相信凡小姐!”
锦娘点点头。
“没错。在那个时候,凡小姐是唯一‘干净’的人。她不懂什么是阴谋,什么是嫁祸。她说的话,就是她眼睛看到的东西。”
苏闲语若有所悟。
“你再想想,凡太尉在家宴上,东拉西扯,一会儿说我,一会儿说秃头枭,一会儿又突然提起齐桦。他到底想干什么?”
苏闲语皱起了眉:“他也在用‘鹞子探巢’的把戏!他把我们每个人,都当成林子里的鸟,扔进一块块石头,看谁会先被惊得飞起来。他想看我们的反应。”
“好,语儿果然聪明。现在,我们把他的石头,也当成我们的石头。他扔出‘齐桦’这块最重的石头时,谁的反应最不寻常?”
苏闲语回答:“当然是石司正!他……他根本就没反应。就好像……就好像他跟凡太尉,早就商量好了一样……”
锦娘点了点头。
她伸手抚过苏闲语的脸庞,在那曾留下血痕的地方停留一阵,续道:“对。他知道。”
她看着苏闲语的眼睛,将自己的见解和盘托出。
“所以,语儿。你看,杨婆婆和齐婆婆,她们的情谊需要说出口,需要一个‘金兰’的名号来证明。但有些人,他们不需要。他们要做什么事,想杀什么人,可能只需要一个眼神就够了。”
苏闲语彻底沉默了。
锦娘却伸出手,牢牢握住苏闲语带着剑茧的手指:“我们和他们,也不一样。我们俩,是家人。”
“家人,就算走的路不一样,最终还是会回到同一个屋檐下。”
苏闲语沉默了很久,最终,将头轻轻靠在锦娘的肩上。
次日,辰时。
幽隐城西市,万宝行分号。
杨玤将一枚刻着“玤”字的银牌丢在柜台上,对着一脸谄媚的掌柜,言简意赅:“找人,查档。鸟道,这二十年内,所有相关的官方堪舆图、商路记录、山匪异闻,一个时辰内,我要看到东西。”
三刻许,一辆不起眼的货运马车从万宝行后门驶出,车夫座下,藏着一卷厚厚的卷宗。
巳时,野猪集左近,一处专供猎户歇脚的山间野店。
柯浪将一只皮口袋掷在桌上,震得酒碗乱跳。
他对围过来的几个老猎户沉声道:“我不管你们用什么法子,三天之内,我要知道鸟道那片林子里,每一只山猫有几根胡子,每一棵老树上有几个鸟窝。”
一名缺指头的老猎人嘬了口旱烟,慢悠悠道:“柯老大,那地方邪性。去年,齐小子他们一伙进去,再没出来过。”
“齐小子?”柯浪眯起了眼睛,“不用你们去林子里。去问人。问所有从鸟道经过的马帮、采药人、山民。我只要消息。”
他将那缺指头的老猎人叫到角落里,一枚细小的银判在他手中翻飞:“老郑头,你再仔细想想,那齐小子一行人,进去的时候,有没有哪个看着不像常在山里走的?或者,有没有哪个,看着就像个累赘?”
老猎人看着银判,连连点头:“光用脑子想,哪能够,我这就去给您问个明白。”
午时,凡氏别院。
“……所以,‘鹞子探巢’,不在于你扔出去的‘石头’是什么,而在于林子里谁被惊动了。”
锦娘将一封信递到苏闲语手中。
“你和墨陌,陪凡小姐,去一趟甄猛的旧宅。这是写给甄猛那‘远房表兄’的慰问信。”
墨陌站在一旁,看着信封上那娟秀的字迹,和那枚极其普通的“锦”字朱砂印。
苏闲语接过信,有些不解:“姊姊,这信里写了什么?”
“就是些慰问的客套话。”锦娘说,“语儿,你眼力奇佳——你要看清楚,谁来接信,接信的人是什么反应,他对凡小姐、对你、对墨陌,分别是什么态度、什么神情。”
她转向墨陌:“你擅长掩藏行迹,送完了信,就跟着那个‘接信人’。把他走过的路,见过的人,都记下来。无论他去哪、见了谁,都不要打草惊蛇,如果你判断,他去了跟不成的地方,立即回来见我。”
墨陌点点头。
她已换了一身寻常人家女儿的装扮,全身上下无半点可疑之处。
申时,“搭把手”左近某处小镇,一间赌坊的后门。
秃头枭给一个满脸横肉的男人点上烟,陪着笑道:“赵哥,您瞧,我这新得了军机府的差事,以后用钱的地方还多着呢。您这儿的消息最是灵通,就当帮小弟一个忙,跟我说说,最近北边那个鸟道山里头,有没有什么新鲜的‘乐子’?”
那“赵哥”吐了个烟圈,斜着眼打量他:“秃头枭,你现在可是凡太尉跟前的大红人,还惦记着我们这烂泥坑里的烂事?”
“不敢不敢!”秃头枭连忙道,“小的就是烂泥坑里爬出来的蛆,哪敢忘了本!只要赵哥您肯指点一二,以后您在军机府那边,但凡有需要小弟跑腿的地方,一句话!”
酉时,“搭把手”后院凉亭。
杨铁枪端坐主位,神情肃穆。
柯浪、杨玤、锦娘、苏闲语四人,依次跪在用作见证的“破军”重枪之前。
四只粗瓷大碗里,盛着同样的血酒。
柯浪第一个端起碗,他看着碗中倒映的灯火,和三张神情各异的脸,沉声开口:
“我柯浪,自小在山里长大,不懂你们城里人的大道理。我只认一个理:别人敬我一尺,我敬别人一丈;谁动我家人一根毫毛,我扒了他的皮!”
他看向杨玤:“杨兄弟,你虽然是个少爷,但有几分真气性,我认你这个兄弟!”
他又看向锦娘和苏闲语:“锦丫头,苏丫头,你们的仇,从今天起,也是我柯浪的仇!”
他说完,一饮而尽。
杨玤看着碗里的血酒,又看了看祖母那坚决的眼神,长长地吁了一口气,端起碗:“我杨玤,今日在此……”
就在此时,一道黑影从别院墙外疾射而入,悄无声息地钉在杨铁枪身旁的亭柱上。
是一支系着青色布条的信箭。
杨铁枪眉头一皱,取下信筒,展开那张薄如蝉翼的信纸,只看了一眼。
她猛地起身,甚至打翻了面前的酒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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