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风穿过廊下,山风极冷,带着一股仿佛能渗进骨头里的水汽。老槐树的残枝在风中摇荡,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
蝎子曹与锦娘约过明日再议,将那袋定金从石板上抄起,在手里掂了掂,发出一阵清脆的撞击声。
她一步步倒退着离开,地上留下一滩因她斗笠滴水而积下的小小水洼。
墨陌走到锦娘房门前。
“‘心意领了’。”她声音平直,不像在提问,“是什么意思?这四个字,有什么用?”
锦娘没有立刻回答。她靠在门框上,脸色在灯笼的映照下显得愈发苍白,抬起眼,看着墨陌。
“你见过被夹断了腿的狼吗?”
墨陌想了想,点了点头:“见过。它会躲起来,舔伤口。如果找不到吃的,就会死。”
“你路过的时候,这只狼拖着断腿,对着你低下头,发出呜咽声。”锦娘的声音很轻,带着几分倦意,“你会觉得,它是在向你求饶吗?”
墨陌摇头:“不。它是在告诉我,它现在很虚弱,但它的牙还在。它在警告我,不要靠近它的伤口。”
锦娘看着墨陌,苦笑了一下。
“她说‘心意领了’,就是这声呜咽。她愿意让步,但她不接受你的试探。”
她说完,太阳穴传来一阵针刺般的锐痛,让她眼前发黑。她用力抬起腿,转身,迈步,回屋。
苏闲语扶着锦娘在床沿坐下,急切地道:“姊姊,你的身体……我们不能再掺和这种事了!那个蝎子曹,一看就不是好人,她的事肯定很麻烦!她的脸……比那个妖修木老还吓人……”
锦娘强撑着坐直身子。
“语儿,正因为她不是好人,我们才应该跟她合作。她是个被官府除名的兵痞,染指了掉脑袋的走私生意……而且,很可能押上了全部身家。她比我们更急,也比我们更懂这里的‘规矩’。”
“我们现在去拜访白崟卿,询问她夏虫逃跑的情况,会发生什么?文书往来,层层审批,等我们找到线索,夏虫早就跑到剑北道了,或者……落到了别的人手里。”
“而蝎子曹,她手里的走私商路,是官方地图上不存在的‘暗路’。夏虫既然要逃亡,必然会选择走这种路。蝎子曹的‘路’,就是我们的‘路’。”
她不给苏闲语再开口的机会,直接下了结论。
“天亮之后,我们就去探案,去她商队最后回报消息的地方。已经三天了,这件事不能再拖了。”
晨曦刺破云层,将雨水洗过的山林照得一片苍翠。
黑风口——剑水改道后留下的一条干涸石渠,像道丑陋的伤疤,横亘在两山之间。乱石嶙峋、荒草丛生,风穿过石缝,发出呜呜的声响。
“奇怪,这年节怎么会刮北面的风?又干又冷。”
蝎子曹嘟囔着,走在最前面。
那身由铁镜和硬皮拼接的甲胄,在荒草间反射着零碎的天光。
她向三人示意一处三面环石的隐蔽角落:
“他们最后一次回报,就是在这里扎营。按规矩,第二天一早会留下新的标记。我找遍了方圆十里,什么标记都没……只见到烧剩下的骨头。”
她蹲下身,用一截树枝拨开灰烬,翻出一块被烧得发黑、带着豁口的铁器。
“应该是遇上硬茬子,火并之后,被毁尸灭迹了。”
锦娘裹着厚厚的披风,由苏闲语搀着,缓缓走下石坡。每一步踏上碎石,都在她脑中分解成材质、棱角和重量,她的眼神却更加专注地盯着蝎子曹。
“说说你的货。”锦娘问,“是什么东西,值得对方下这么重的手?”
蝎子曹咬牙切齿:“一批‘银药’。铸剑用的焊料。以前都是官营铁匠铺的专供,最近半年紧俏得很……我好不容易弄到一批,准备运去剑中道,格老子的。”
“你的人呢?”
“十个老手,还有一个向导。个个都见过血,寻常山匪不够他们塞牙缝的。”
蝎子曹的语气带着些许自傲,但更多还是困惑。
锦娘没有再问。她绕着营地,一步一步,走得很慢。
她试图在脑中编织一个故事。
起:蝎子曹的商队在此扎营,夜里遭遇了强大的敌人伏击。
锦娘看向那些被烧黑的兵器。刃口平滑,没有一丝卷口或豁口。
——不对。如果是歼灭十名精锐的血战,兵器不可能完好无损。
这个“起”不对。
锦娘只觉太阳穴一阵刺痛,无数关于金属物性、锻打痕迹的念头涌入脑海。她闭目入定,强行将这些无用的信息压下。
起:蝎子曹的商队在此扎营,他们没有遭遇伏击。
她看到地面上车轮碾过的痕迹,用脚尖比了比宽度,又顺着车辙的方向望向远方。
“车辙很深,只有一道。说明他们只有一辆重车,而且……没有掉头。”
苏闲语问:“会不会是他们打赢了,把敌人的车开走了?”
锦娘摇了摇头。她摇得很小心,唯恐“想起”自己的肩颈状况。
“如果是被伏击,现场应该混乱不堪,车马会惊慌失措地转向。这和谁赢谁输无关。但这里的车辙,从头到尾,只有一个方向——向北。毫无疑问,他们是……自己开走的。”
商队自己驾走了马车。那么,他们是主动离开的。为什么?他们放弃了货物,还是连同货物一起带走了?
她捻起一点烧剩下的木炭灰烬,凑到鼻尖轻嗅。
——桐油,硬柴,燃烧充分……
“不是本地的松木,是掺了桐油的硬柴。”她轻声道,“山匪打劫,就地取材,不会带这么好的柴火。这是有预谋的。”
承:商队的人和平地离开了这里。之后,另一拨人来到现场,用带来的硬柴放了一把火,兴许还烧了些动物的骨头,伪造出“火并”的假象。
为什么商队的人会主动离开?要么是被收买了,要么是遇到了一个,他们根本不敢为敌的人……就像那单刀头领见了禅虎一样。
目光扫过四周,那股挥之不去的念头化作洪流,冲刷着她脆弱的神魂。一处不起眼的草丛里,几株叶片肥厚的植物被轧倒在地,叶片上还残留着被碾出的汁液。
——草乌,性辛、热,有大毒……汁液可麻痹……
她晃了晃头,甩开这些杂念。
谁会收买他们?
谁又是他们不敢反抗的存在?
她向蝎子曹扔出一块石头,试探林中鸟巢。
“在中南国,有谁既需要你这批见不得光的‘银药’,又有能力调动人手、伪造现场,还能让你找不到半点蛛丝马迹?”
蝎子曹脸上的青筋暴起。
她似乎想到了什么,但依旧嘴硬:“我的人忠心耿耿,不可能被收买!”
“那你觉得,是什么人,能让他们连反抗的念头都不敢有?”锦娘步步紧逼。
转:商队的人遇到了一个让他们不敢反抗的大人物。这个大人物,不仅吞了货,还清理了蝎子曹的手下,并伪造了现场。
——这个大人物是谁?
锦娘看着蝎子曹那张因愤怒和惊疑而扭曲的脸。
“我再问你,如果你的手下真的被收买了,以他们的身家,能收买他们的价钱,会比你这批货还贵吗?”
蝎子曹一愣。
锦娘继续道:“必然更贵。但如果,有人愿意出这个价,为什么不直接从你的上家手中买货,反而要多此一举,来收买你的手下?这不合道理。”
她抛出最后的结论:“所以,他们不是被‘收买’,而是被‘命令’。一个他们无法反抗的命令。能下这种命令,又让你连仇家是谁都找不到的人,只有一个可能——她也吃官家饭。而且,官比你大。”
蝎子曹那张本就狰狞的脸因仇恨而更加扭曲,从牙缝里挤出一个名字:
“……金爷。”
说出这个名字后,蝎子曹一脚踢飞数颗石子,烦躁地转过身,竟是头也不回地朝渠外走去。
“这买卖,不做了。人你们自己找吧。”她沙哑的声音从风中传来,带着认栽的颓唐,“金老狗的根子太深,我惹不起。你们也别掺和,会死的。”
“站住。”
苏闲语和墨陌瞬间愣住了。
她们从未听过锦娘用这种……像杨铁枪一样的声音说话。
“曹慕德。”
锦娘缓缓念出一个名字。
蝎子曹身躯猛地一僵。她缓缓转过身,斗笠下的那双眼睛,完全不敢投向锦娘。
锦娘一步步走上前。
“你不是寻常兵痞,你曾经为白崟卿本人效力。”锦娘的语调平淡无波,像在陈述一段早已写就的判词,“你曾经的地位,甚至高到……不经通报就可以闯进内库,向陛下示警。比如,在某个阳光很好的午后,你慌慌张张闯进去,告诉她,‘死宗高人出现在城外’。”
中南国宫室内库,仙光四射。
白崟卿正将那卷烟云缭绕的《青童法卷》,郑重地交到锦娘手中。
“仙师有此胸襟,实乃我辈之幸!”
就在此时,一名宫中内侍神色慌张地闯了进来,甚至忘了通报,竟是“扑通”一声跪倒在地,声音里满是哭腔。
“陛……陛下!不……不好了!”
白崟卿眉头一皱:“何事如此惊慌?”
那内侍抬起头,脸上满是恐惧,颤声道:
“靡虹山……靡虹山死宗的高人……驾临城外了!”
锦娘的目光,在那名内侍的脸上停留了一瞬。
那是一张相貌平凡的脸,因为极度的恐惧而显得有些扭曲。
但最让锦娘印象深刻的,是那张脸上,如同蚯蚓般凸起的青筋。
“你在茶庄里,故意提起秃头枭在听风楼吹嘘我的事,以为我会忘记,那天你也在场。”
锦娘嘲弄般笑起来。
“可惜,我有心病。一种忘不掉的病。”
蝎子曹满面的青筋都在跳动,握紧了腰间的刺链。
那几欲噬人的杀气没有影响锦娘的宣判。
她握紧了袖中的“不语”,续道:“你在茶庄,只字不提杨铁枪的去向,甚至不好奇她为何不在。你根本不在乎,因为你早就知道——我们兵分两路,她留在了幽隐城,而我,才是你真正的目标。”
“白崟卿身边,应该有不少人,觉得你被除名的遭遇很可惜,很同情你吧?所以,你才能知道这么多。连我们分兵这种机密,都敢告诉你。”
她停顿片刻,给蝎子曹留下最后喘息的机会。
“你记住,曹慕德。现在,不是你要找金爷的麻烦。”
锦娘伸出手指,点了点自己的心口。
“是我们,要用他的家业,来点一把火。”
“一把‘信火’。”
她抬起眼,望向遥远的北方。
“信火,要足够亮!才能照得我们那位,爱逃跑的北方朋友,无所遁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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