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头升到中天,云层厚得像一块浸了水的脏棉絮,压得人喘不过气。
苏闲语跟在蝎子曹身后,走在东市一条算得上干净的石板路上,心里七上八下,像揣了十几只兔子。
她不喜欢蝎子曹。这个女人说话的方式、她脸上狰狞的青筋、腰间那条像毒蛇一样的刺链,都让她浑身不自在。
可姊姊说,现在,她们需要这只“蝎子”。
“到了。”蝎子曹在挂着“通济钱行”匾额的铺子前停下。
苏闲语抬头看去。
门脸不大,却窗明几净。朱漆的柱子,擦得锃亮的铜制兽首门环,透过半开的窗棂,甚至能看到里面坐着喝茶的客人,衣着体面,言谈举止间一派和气。
若非匾额上那“钱行”二字,倒更像一间雅致的茶馆。
“金爷的地盘,不卖人。”蝎子曹仿佛看穿了她的心思,“他嫌脏手。这里只卖一样东西——债。”
两人一前一后走了进去。
铺子里的伙计是个面皮白净的年轻男子,见到蝎子曹,客气地躬身道:“曹姐姐,您来了。今儿想看点什么新到的‘货色’?”
“老规矩,看一遍再说。”
蝎子曹随意摆了摆手,驱离伙计,找了个靠窗的位置坐下,将苏闲语也按在对面。
苏闲语这才看清了厅堂内的全貌,不由得倒吸一口凉气。
这里像一间被劈成两半的庙宇,一半地狱,一半人间。
厅堂左手边的墙壁,从房梁到地面,密密麻麻挂满了黑漆木牌,上面用朱砂写的字迹触目惊心,仿佛一页页凝固的血痕。每一个木牌下,都坠着一枚小小的铜铃,随着人走动带起的微风,发出细碎而压抑的轻响。
“……丙柒,二十三,母病,债八十七两……”
“……甲叁,四十,断左臂,债一百五十两,子息二人,各抵二十两,主夫故……”
而右手边的墙壁,则空旷得多。墙面被漆成了温暖的米色,只零零散星星地挂着十几块打磨光滑的竹板,书着清秀的墨字,甚至还有大量的空白,挂了些兰草的淡雅插画。
“这是什么?”
苏闲语忍不住问道。
“左边,是‘恶债’,过了期限还不上的。”蝎子曹端起茶碗,吹了吹浮沫,“右边,是‘善债’,还清了的,挂出来给钱行当个脸面,告诉别人,我们这儿也是讲‘信义’的。”
她嗤笑一声:“十年了,这善债墙上,再过十年也挂不满。”
苏闲语的目光在那些竹板上一一扫过,很快,她的呼吸猛地一滞。
她眼力奇佳。一块颜色发黄、显然挂了许久的陈旧竹板上,有两个再熟悉不过的名字。
“吴小二,男,二十八……债七十两……西门官付讫。”
她仿佛又看到了那个猴子般蹦跳的沉默汉子,听到了他闷声说出的那句“贱名好养活”。
——原来……原来他们是这样结识的。
原来那个秃头枭,总是跟在疤面煞屁股后面,看着油滑市侩,也曾在这吃人的地方,低过头,弯过腰。
“看上哪个了?”
蝎子曹的声音将她的思绪拉回。苏闲语看到,那伙计正将一本厚厚的册子,恭敬地呈到蝎子曹面前。
册子上,没有名字,只有一个个编号和一幅幅用炭笔勾勒的肖像,惟妙惟肖。
“这是新到的。”伙计低着头,陪着笑,“都是身家清白的好人家。您瞧这位‘乙玖’,‘墨韵斋’的男掌柜,一手制墨的绝活,可惜啊,成了寡夫,欠了四百两的货款,死活兑不上,连带着铺子和家里两个女儿,都押在这儿了。金爷说了,这位是‘整契’,不单卖。”
蝎子曹翻着册子,像是在挑选一件货物。
“金爷的规矩,你们都懂。”伙计继续介绍,“有什么不清楚的,就问小人。”
蝎子曹将册子递到苏闲语眼下,冷声道:“想偷懒?我这妹妹人生地不熟,不识得规矩。你给她仔细说说。”
“不敢,不敢!小的哪有偷闲的胆量!”伙计恭敬地躬身,视线只敢落在苏闲语鞋尖上,“是这么个事,咱们收的都是债文,若成了恶债,就用债文定好的彩头来抵。您看,这三人的彩头是自个儿,这人是打是卖,是收了当个宠,还是把那两个丫头送去矿上,都由着您。”
门口进来一个身着华服的中年妇人,前呼后拥,派头十足。
“小李子!”妇人声音尖细,“我那笔账,今儿可到期了。人呢?”
另一名容貌更加俊朗的伙计不知从哪钻出来,满脸堆笑地迎接:“哎哟,李姐姐,您瞧您说的。进了我们通济钱行的门,就是神仙也跑不了。人一早就给您备好了,就在后院呢。”
妇人满意地点了点头,跟着伙计去了后院。很快,后院传来一个少年压抑的哭声,和妇人高高在上的咒骂。
苏闲语从册子里抬起头,盯着通往后院的隘口。
“想拔剑?”蝎子曹看着她,嘲弄道,“然后呢?把她们全杀了?明天,还会有张姐姐,王姐姐……你杀得完吗?”
苏闲语猛地合上册子,发出一声巨响。
她站起身,大步朝外走去,伙计还在后面连声恭送。
天光刺得苏闲语眼睛生疼,声音也有些干涩:“金爷……他到底是什么人?”
“说话算话的人。”蝎子曹走在前面,步伐加快,似乎还在赶路,“东市这间钱行,是他最小的生意。他真正的本家,在西市,叫‘典福元当铺’。那儿只卖‘假货’。”
她带着苏闲语,七拐八绕,来到一处嘈杂的巷口,抬起手,指着远处气派非凡的琉璃瓦顶。
“喏,那就是‘典福元’。中南国一半的女官,都是他的客人……坟里刨出来的、从别家偷出来的,只要进了那扇门,就是‘无主’的‘仿品’。他铺子开了十年,没人敢动他。”
“我们……我们要怎么对付他?”苏闲语喃喃。
“没得对付。”蝎子曹自嘲地笑了笑,“金爷不是一个人,他是一张网。你动他一根线,就要惹上整张网。”
她顿了顿,看着苏闲语:“现在,你还觉得你们那个‘姊姊’,有这个实力吗?”
苏闲语一言不发。
云顶茶庄,陋室之内。
苏闲语推门而入,将今日所见所闻,一五一十地说了。
锦娘听到“西门官付讫”时,那双本已有些涣散的眼睛,重新凝聚起一丝光亮。听完,她沉默了很久,久到苏闲语以为她又陷入了那种可怕的状态。
“语儿。”锦娘终于开口,声音嘶哑,“去把蝎子曹叫来。”
蝎子曹踏入陋室,将那袋定金重重放在桌上,发出沉闷的声响。
“金爷的事,你们别管了。”她看着靠在榻上、脸色比糊窗的纸还白的锦娘,“拿了钱,明日,回你们的剑中道去。大家两不相欠。”
苏闲语正要开口,却被锦娘抬手制止。
墨陌正用两根细长的、不知从何处寻来的骨针,在锦娘颅侧的穴位上轻轻捻动,姿态甚是专注。
“我说了,我们不要钱。我帮你扳倒金爷,你带我们走通那条北上的路。”
蝎子曹脸上那狰狞的青筋抽动了一下,竟是笑了。
“扳倒金爷?就凭你们?一个病得快死了,一个只会花拳绣腿,还有一个……”她的目光在墨陌身上停留片刻,摇了摇头,“……来路不明的野丫头。你们连典福元门朝哪开都不知道,拿什么跟他斗?”
就在此时,墨陌收起了骨针。
她走到蝎子曹面前,将一碗温热的、散发着淡淡草药味的清汤递了过去。
蝎子曹眼神警惕。
墨陌黑曜石般的眸子静静地看着她。
“昨天那碗汤,是解药。”
蝎子曹瞳孔骤然收缩,面现猜忌,手扶上刺链的握柄。
“你脸上的青筋,不是伤,也不是病。”锦娘的声音再次响起,如同鬼魅,“是‘豹变’的异状。你强行催谷气血,导致经脉逆行,才会变成现在这个样子。我说的对吗?”
蝎子曹身体猛地一僵,目现杀机:“你找死。”
刺链破空而来,直取榻上锦娘咽喉!
苏闲语动得更快。
她左手骨椎向上格挡,手腕顺势一拧。
“叮。”
一声轻响。“持绣”精准地“推”在刺链最前端的链节与第二节的连接处。狂猛的力道瞬间变向,刺链向上弹起,链尾兀自颤动。
蝎子曹任由那链头钉进房梁,没有丝毫停顿。她欺身而近,五指成爪,抓向苏闲语的肩井穴。
苏闲语右手素剑早已出鞘,却不刺不劈,剑身横拍,后发先至,精准地点在蝎子曹探出的手腕上。
“啪。”
又是一声闷响。
蝎子曹吃痛,五指一麻,攻势顿挫。
苏闲语得势不饶人,剑随身走,身形一矮,已滑入蝎子曹怀中。左手“持绣”翻转,椎柄重重撞向蝎子曹的肋下。
蝎子曹不闪不避,任由那骨椎撞实。她硬抗一击,左手成肘,砸向苏闲语后心。
苏闲语两腿一弯,又从蝎子曹咫尺之间滑出,长剑自下而上斜撩,剑尖直指持链的那只手。
拉开距离,苏闲语优势尽显。
蝎子曹被迫后退,语气狠辣:“青樊阁名不虚传……可我也不是被吓大的!”
她左手一抖,刺链下劈,再度舞成一片黑色旋风。
狭窄的陋室之内身形交错,只听得兵刃碰撞声、衣袂破风声连成一片,却再无多余的言语。
墨陌早已退到了安全的门前,手中握着两根骨针,静静地看着。
“停手。蝎子曹,你的脸可以治好。“
锦娘看着她,语气不容置疑。
“她不是野丫头——她来自东海隐世宗门,身怀奇技,药毒双绝。”锦娘指着墨陌,语气笃定,“她有办法,帮你解决这个麻烦。”
“够了!”
一声苍老而沙哑的怒喝自门外传来,压过室内所有声响。
庄主拄着烧火棍站在门口,面沉如水。
她浑浊的眼睛扫过满地狼藉,最终定格在蝎子曹脸上。
“我招的是护卫和短工,不是一群斗鸡。”
她用烧火棍点了点门外。
“你们四个,滚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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