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南国位在曾经的武朝北疆,当年,肩着防卫幽隐城南犯的重责大任。
这里的人大都知道“雪”是什么,在这剑南道,可算是十分稀有。只不过,此时尚属四月芳菲,被连日暴雨洗礼过的中南国都,正泛起令人躁动不安的热。
这股热,一半来自太阳,另一半,则来自蝎子曹,或者说,被除名的白崟卫曹慕德心里。
道德圣母是个伟大的女人,这点毋庸置疑。她缔造了一个时代,留下一堆值得后人反复咀嚼的箴言。
其中之一,叫“大道坦途,圣人驾六”。于是,便有了“六尺道”。
这条始建于两百年前的军道,曾是圣母道德教化与武朝赫赫军威共同的血管。它笔直、坚固,据说,每隔五里的界碑下,都埋着一枚刻了德行箴言的玉符。
可以想见,当年的士卒踏在这条路上,心中该是何等激昂——脚下是道德,前方是功名,简直完美。
可惜,时代变了。
阚代武祀,幽隐入彀。当年的北疆雄关,如今成了阚朝的腹心之地。军道废弛,界碑碎裂,两旁的烽燧早早垮塌,成了野狗和乞丐的窝。道德文章这东西,终究敌不过雨水和时间的冲刷。
不过,总有些聪明人,懂得如何让旧物焕发新生。
比如,将废弃的军道,修建成一个隐蔽的入口,通向一处专供老大人们花天酒地、玩弄些新鲜“野趣”的私家寨子。
再比如,给这座北朝南、三面环山,风景秀丽、地势隐秘的销金窟,取一个听起来凄风苦雨、穷山恶水,足以让所有不相干的苍蝇都绕道走的名字。
——“毒水寨”。
真是个好名字。充满了自嘲精神,又带着那么点“众人皆醉我独醒”的优越感。
仿佛在说:你们这些凡夫俗子,只看到我这寨子里的毒水横流;却不知,这正是从你们那道貌岸然的“清泉”,提炼出的精华。
今日,这提炼“精华”的寨子里,正要开一场名为“百毒”的宴席。
蝎子曹坐在颠簸的马车里,感觉自己像一头即将被送上祭台的猪。
她挑了一件灰扑扑的武人短打,将那条招摇的刺链换成了一柄更利于隐藏的短刃。脸上的青筋,让她整张脸无尽地发痒。
她痛恨这种感觉。
将自己的命运,交到另一个比自己更疯、更捉摸不透的“妖怪”手里的感觉。
“你确定,她会来?”
蝎子曹第五次开口,声音沙哑,像两块石头在摩擦。
她身旁,苏闲语正襟危坐,怀里抱着一个用粗布包裹的长条物事,闻言只是点了点头。
而在她们对面,那个叫墨陌的女孩,正专心致志地用一根骨针,在一块兽皮上刺着什么图案:“她说,风最大的时候,她自然会来。”
蝎子曹讨厌她们每一个人。
讨厌苏闲语仿佛没见过世面的天真,讨厌墨陌把所有活人都当成“有用”或“没用”的冷酷,更讨厌那个妖怪,那个此刻不知藏在何处,却仿佛无处不在的庄锦。
马车停了。
寨门前,两个身着猎装、手持长矛的女卫面无表情地拦住了去路。
蝎子曹深吸一口气,跳下马车,将那书着烫金“曹”字的请柬递了过去。
女猎手验过请柬,又用那双不带任何感情的眼睛,将苏闲语和墨陌从头到脚扫视了一遍,像是在估价两头待宰的牲口。
最终,她点了点头,侧身让开了通路。
“进去吧。主人,在‘射鹿台’等你们。”
蝎子曹踏入毒水寨,顿时感觉像是回到了白崟卫的训练营,但又不是。
这里的空气里没有汗臭和铁锈味,只有一股子甜腻得发齁的酒香,混杂着湿润的泥土和某种野兽的腥气。
女人们都穿着劲装,脸上带着笑,眼神却像淬了毒的刀子,不动声色地刮过每一个新来者。
蝎子曹讨厌这里。
但她又悲哀地发现,自己无比适应这里。
射鹿台并没有高台,而是一片开阔的草坪。四周点着巨大的篝火,烤肉的香气和酒香混合在一起,让人头脑发昏。
一群衣着华贵的女官贵妇,正围着一个身着银色骑射服的女人,巧笑嫣然。
那女人名唤公西缘。
蝎子曹只看了一眼,便低下头。
她认得那张脸。翰墨府的右持节,一个能决定无数人命运的大人物。
她将苏闲语和墨陌推到身前,像献上骨头摇尾乞怜的败犬,恭敬地躬身。
“公西大人,曹慕德……奉命前来。”
公西缘的目光落在苏闲语和墨陌身上。
“东西呢?”
蝎子曹会意,示意苏闲语将怀里的东西呈上。
苏闲语解开布包,露出那株被锦娘和墨陌“炮制”出来的、金灿灿的“仙芝”。
宝光流转,异香扑鼻。
周围的贵妇们发出压抑的惊叹,眼神变得滚烫。远方滚过一阵突如其来的闷雷声,北风毫无征兆地刮过,带着一股异常的干冷,吹得篝火猎猎作响。
公西缘眉头微皱,随即又恢复了笑容,示意身旁一名气息最为彪悍的女猎手上前。
那女猎手抓起仙芝,先是凑到鼻尖猛地一嗅,随即掰下一小块,放进嘴里咀嚼起来,喉结滚动,咽了下去。
她闭上眼,似乎在感受什么。片刻后,她睁开眼,对着公西缘点了点头。
“主人,好东西……菌鲜极浓,还有人参味儿。”
蝎子曹的心提到了嗓子眼。
就在这图穷匕见的时刻,一声凄厉的、完全不合时宜的哭喊,划破了宴会的伪装。
“我的阿黄!你们把我的阿黄弄哪儿去了?!你们肯定把阿黄害了!赔我阿黄!”
一个穿着补丁裙、头发散乱的丫头,挥舞着一根沾着黄毛的狗绳,疯了一样从林子里冲了出来。
是庄锦。
蝎子曹浑身的肌肉瞬间绷紧。她发誓,如果这个妖怪敢搞砸,她拼着同归于尽,也要拧断她的脖子。
女卫们瞬间拔出武器,宴会的气氛陡然紧张。公西缘皱起眉头。
“她脑子坏了,只认那条狗。”
墨陌的声音像一根拉直的琴弦,却清晰地弹入每个人耳中。
“这株菌子,是我们从后山找到的。她说,山神祖母喜欢阿黄,这是给阿黄的零食。”
这解释荒诞得可笑,却又带着让人无法反驳的蛮横。
然后,蝎子曹看到了她这辈子都无法忘记的一幕。
墨陌走上前,从那名女猎手手中,轻轻拿回了那株“仙芝”。
在所有人惊疑的目光中,她掰下一小块,放进自己嘴里,极为仔细,甚至带有一丝神圣感地咀嚼起来。
她的动作很慢,每一个细节都清晰地映在篝火的光芒下。
蝎子曹甚至能听到她牙齿碾磨菌肉时,发出的细微声响。
然后,她低下头,将那混合了唾液的菌泥,吐入一个不知从哪摸出的古朴陶碗中。
她抬起头,走到公西缘面前,亲自为她斟满了寨中最顶级的“百毒玉酿”。
酒液与菌泥混合,呈现出一种诡异的、略显浑浊的琥珀色。
“我们家乡的规矩。最好的东西,要用最干净的口水来炮制。这是献给首领的贡品。”
墨陌端着那碗酒,黑曜石般的眸子静静地看着公西缘。
“你喝了,我们就是自己人。她就不会再闹了。”
整个射鹿台死一般寂静。
蝎子曹感觉自己的心脏都停止了跳动。
疯子。这群人他妈的全是疯子!
——你敢喝吗,公西缘?
蝎子曹看到,公西缘眼中闪过被挑衅的怒意,但随即,那怒意便被猎人发现珍奇猎物的兴奋所取代。
她笑了。
她从墨陌手中,接过盛着浑浊液体的陶碗。
她举高了陶碗,目光又越过碗沿,扫过在场的所有人——那些因紧张而屏住呼吸的贵妇,那些眼神狂热的女猎手,以及那三个搅乱了她宴席的“野丫头”。
就在蝎子曹以为她即将掷下酒碗、下令把自己和那三个傻妞乱箭射死的瞬间,公西缘开口。
“喝酒,可以。但是,客随主便。”
她嘴角的笑意更深了。
“我们寨子,有自己的规矩。”
她将那碗酒高高举起,像是在展示一份还带着鲜血与体温的珍贵猎获。
“这等好东西,一人独享,未免太过无趣。”
所有被她注视的人,包括心中暗骂不止的蝎子曹,都挺直了背脊、抬起了头。
“今日‘百毒宴’,来的都是自己人。既是自己人,便当有福同享,有‘毒’同当。”
她顿了顿,享受着所有人脸上由惊愕转为恐惧、又由恐惧转为好奇的复杂表情。
“把寨子里所有的碗都拿来。”
她下令。
“今天,在场的每一个人,都来尝尝这碗‘后山’的贡品。”
她的目光最后落在了那三个“野丫头”身上——那个一脸惊恐的苏闲语,那个面无表情的墨陌,以及那个还在抽噎的庄锦。
“当然,”她补充道,“你们三个也是。”
“喝了这碗酒……”她环视全场,一字一顿,如同在宣告一道神谕,“大家,就是一个寨子的姊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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