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点一刻,夏天从楼上下来,院门口的花椒树还挂着几滴水珠。
“外婆,”他回头说:“你又帮我浇水啦?”
余婉芝正在舀粥,闻言应道:“这么热的天不浇就干死了。”
夏天探着脑袋眼巴巴地往胡同口瞧,余婉芝在屋里叫他,夏天应一声,冲着不远处推着自行车从屋里出来的人喊:“赵爷爷!”
赵有国老眼昏花,十米外就分不清人,但他认得夏天的声音,笑着打趣儿他:“太阳打西边出来了,今儿怎么晌午前就起了?”
夏天笑吟吟:“我等江哥呐。”
八点的太阳已经毒辣刺眼,夏天穿着背心短裤,露出的小腿白皙非常。
一双杏眸笑得弯下来,不觉得热似的杵在太阳底下。他是土生土长的南方人,说话好听,嚷嚷起来也透着一股讨喜的劲儿。
还记得他第一天来的时候,跟路口的小子们撞在一块,光是肤色上就不像是一个地方长起来的。
正值青春期的男孩子大多喜欢“以貌取人”,夏天这种长相,在这地界儿属于另类。
长得白,学习好,说起话来就跟撒娇似的,才来了没几天就哄得大人们心花怒放,回去见着自己家的混世魔王,总是忍不住拿出来比较。
久而久之,夏天这个名字在同龄的男孩子眼中就和讨厌划上了等号。
城里来的讨厌鬼。
他们私下里提到夏天都这么叫。
自从小学六年级毕业,夏天每年暑假都会被送到这个小镇子和外婆待在一起。算起来,这已经是第五个年头了。
余婉芝又叫了两声,催他吃饭。
夏天暧一声,跑回去。
晌午最热的时候,夏天搬了个小马扎坐在门口,额头上挂着一层细密的汗珠,余婉芝拿了个荔枝味的棒棒冰给他,摇着蒲扇给他扇凉:“你妈来的时候都没见你这么眼巴巴等过。”
夏天没听见似的,“嘎嘣”一下将棒冰一分为二,问余婉芝:“外婆吃不吃?”
“外婆不吃。”余婉芝往他头顶拍了一下:“瞧这劲儿,都望眼欲穿了。”
他瞳仁黑,热出了点水汽,晶亮晶亮。别说余婉芝,谁见了这么好看的小孩儿大热天坐在门口闷汗都要心疼坏了。
“宝儿。”老太太心疼外孙:“温度太高了,咱进去等是一样的。”
夏天抬头:“外婆,几点了?”
“快一点了。”
一天里最热的时候,地上的石板被都烤出温度来了,怎么还没来呢。
他问余婉芝:“外婆,你说江哥今年会不会不回来了?”
这里的同龄人都不爱跟他玩,只有拐角那家的孙子搭理他。那孩子性格好,人也出息,前年考去了外省上大学,爸妈都在外头,回不回还真不好说。
夏天从许婉芝的沉默里得到了答案,头往下一耷,很难说不遗憾。
这是他最后一个可以自由支配的暑假了,开学就升高二,他上学晚,爸妈在这方面给他的自由度虽然高,但明年暑假他无论如何也来不了了。
可遗憾归遗憾,这么热的天也不能让余婉芝陪他在这枯等。
院儿里有棵参天的梧桐树,据说是他妈出生那年种下的。枝繁叶茂,投下来的树荫几乎遮蔽了整个院子。
他陪余婉芝上楼,等人睡下,又悄默声回到院子里。
树干上趴了几只蝉,从早到晚吵得人睡不着觉。
夏天两只手往腰上一叉,踱了两圈后站定,瞪着两米高的树干上趴着的那只蝉,觉得有必要做点什么。
于是,他去邻居家借来竹竿,找来胶水和网兜,往门口的花椒树下一坐,摩拳擦掌准备大干一场,还没等开始,路口陡然传来一道车笛声。
他抬头,见是一辆黑色越野。
弄堂里车不好开,越野这种车型较大的一般不会往里开,多半是来旅游开岔了。
他看一眼把头低下,离着些距离听见有人喊了一声。
那声音简直夏天简直太熟了,险些以为自己出现了幻觉,手里的力道没把握好,浇水涌出来黏了他一手。
他循着声音望见了一个熟悉挺拔的背影,立在越野车旁,正探身往外拿行李。
杏眸倏地一亮:“江哥!”夏天想也没想就朝着那人冲了过去,导弹似的把人扑得一踉跄,难掩惊喜:“我还以为你今年不回来了。”
对方出乎意料的平静,丝毫不见过往的热络。
夏天心里怪不是滋味,但不舍得松手,脑袋磕在对方后心,蹭了蹭:“江哥,我都想死你了,你怎么也不……”
话音未落,一旁乍然响起“噗呲”一声,含笑的嗓音传过来,学着他的语调:“我也想你。”
夏天愣住。
偏头,果然看见了堆满笑意的席江。
那……
他昂头。映入眼帘的赫然是个没见过的陌生面孔。
夏天看看席江,又看看被他抱着的人,慢吞吞咧开嘴角:“好尴尬。”
这还不是最尴尬的。
那人大抵有一米九了,看人冷冷的,说话也冷冷的:“尴尬还不放。”
夏天让他这声音吓得瑟缩了一下,不敢直视那双眼睛,便朝着另一侧的席江看过去:“我……”既心虚又有些臊得慌:“放不开。”
黏上了。
那人脸臭,看人的时候凶巴巴的。夏天心里过意不去,他是真的忘了手上黏着浇水,又不敢解释,怀里抱着那人脱下来的上衣,正生动演绎什么叫作坐立不安。
席江拿来温水和肥皂,回头冲门外喊了一嗓子:“你这衣服别要了吧,不剪掉不好弄。”
那人提着行李进来,将箱子摊开平放在院儿里的石桌上,躬下去的背脊线条分明。
夏天看一眼,立刻收回目光。
席江见状在他头顶撸了一把:“好看吗?”
夏天乍然抬头,眼睛眨了又眨,难得有说不出话的一天。席江觉得有趣,笑得愈发开怀:“瞧给我们夏天羡慕的。”
“哥……”夏天踢踢他的鞋尖:“你别笑。”
这样子太可乐了,席江笑个没完,水放凉了也没给他把手上的胶水融了,最后还是他带回来那人套了衣服,从席江手里接棒,用温盐水和肥皂把黏在夏天手里的衣服弄了下来。
夏天认得这个牌子,大几百块呢,就这么让他抱废了。
那人倒没有很在意,弄下来随手往边上一扔,端起地上的水准备去倒掉,忽听一声:“对不起。”
他停下来,见夏天低着头,手指不停在凳子上划拉,好像很怕他的样子。
席江出去挪车,两个老人都不在家,院子里只剩他们两人。夏天留着一头松软的短发,有些天生的自来卷,昨晚刚洗过头,软得厉害。
垂着脑袋正琢磨怎么赔他一件,头发陡然被人揉了揉,撸小狗似的,很快就松开,仍旧冷冷的:“谢谢。”
夏天抬头。
骄阳似火,那人挺拔的身躯罩在眼前,蔽下的阴影恰恰好将他笼住。
夏天愣愣的,没明白。
“说谢谢。”那人重复。
夏天听话道:“谢谢。”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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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第 1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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