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亡，一直都是沉重的话题。
然而他却不是。
他飞啊飞，终于飞到了属于自己的故土。
——
七岁那年，我第一次来到那个家。
初印象只有米白色的围墙，黑铁般的围栏，还有不算清澈的天空。
宽大的树荫像是浮云，安安分分，不发出过多声响。唯有微弱的话语声，在这宛若图书插画的一角窃窃私语。
花纹复杂、雕刻了不知道是藤蔓还是游蛇的铁门开了其中一扇。我看见入门处栽了几盆花，靠在平白的墙旁，静驻如默兽。
梦幻般的场景，仿佛要将进入的一切吞噬。
下了出租车，姑姑依旧牵着我的手。
我感受到她宽厚手掌的温暖，与之相反的是，她近乎粗鲁地将我带进去。
我措不及防中匆匆路过令人遐想的大门，在院子里静默的人群里穿梭，跌跌撞撞，又把我强行拽到陌生的大厅里。
等稳住身体，我才后知后觉已经将全身暴露在一张由四周目光织成的网里，那张大网又变作一根绳索，在脖子上逐渐绞紧，慢慢扼制了呼吸。
此后一连八年，回想起这一天，无论我在哪，在干什么，都能透过层层阻碍，成为一株无根的风信子——
悬挂在这座大厅的天花板上，摇摇欲坠，风吹过时衣角孤独地晃动。
大厅里摆满了大片白色的葬花，角落里也有，像是黑夜里海浪上拍打揉捻出的碎泡沫，一串连着一串，永恒地随波逐流。
入目奢华无比，这里简直不能说是住宅，反而更像是一个歌厅。
正中央的位置摆放着一张桌子，单独空在那里，显得格外孤寂。桌面放有一个镶着金边的遗像框，旁边有一个小香炉。照片中男人神色严峻，目光炯炯，灰白色的色调依旧盖不住眼里散发的神采。
我环视四周，紧紧地躲在姑姑的身后，像猴爪一样的手倒钩似的挂在她的衣角上，用力揪住她黑色的讣装。
但很快，我就被拽了出来，颤声惊呼之后，**地迎接着众人的目光。
大人们在说话，时不时看向我。
有人走过来，问。
“是女孩？”
这时的我还留着齐耳的短发，身量不高，瑟缩地往一旁躲去。
“女孩。”
姑姑垂眼看着我说。她在出发前，就已经和我交代过，要将自己伪装成一个容易亲近的女孩。我虽然不理解，但也知道那很困难。
“不愧是志成，这么为他家小子着想？哈哈哈……”
我莫名为他说的话感到羞耻，却不知道原因。
笑声渐渐，像是传染病一样在人们间喘息扭曲。他们像是聊到什么有趣的话题，很快，我终于被他们赦免似的不再关注。随后我被人带到沙发上坐下。
柔软的布料无法缓解我的焦虑，我向四周小心翼翼打量，姑姑不知道去了哪里。
离别前，她蹲下来，看了我很久，第一次为我整理着头发。
我以为那是喜爱的征兆，想要去蹭她的手，但她躲开了我的触碰，站起来漫无目的地望向四周，我顺着抬起头来，能够从她眼里读出茫然的情绪。
我打量地望过去，辉煌的装饰令我心中扬起一阵懵懂的感动，同样看见姑姑眼里升起了的火光。然后，那股火光消失了，她径直离开。
于是我一个人静静地坐在沙发上，看着大厅里人们的进进出出。
但那些依旧探究的眼神令我害怕，我晃着双腿，想起身去找她。
这时候我并不知道姑姑早已离开。她在这场葬礼上邂逅了她的前夫，于是抛弃我离去了。
面前覆上来一处阴影，一个看起来有点年老的男人站在我面前，他神色庄重，天生的严厉感估计来源于他眼周深刻的褶皱。
继而他刻不容缓地伸出手按住我的肩膀，我顺着他的力度站起来，直到他将我带到门外。
院子里散落的那些人已经聚在了一起，乌泱泱的，很吵闹。我有些颤抖，往后退了一步，却被男人用力压住了。
他轻轻推我出去，力度并不能让人忽视。
我趔趄了一下，然而并不等我站稳，他像在身后使着马鞭，轻轻鞭策令我前进。
一瞬间，人群的声音减弱，院子里多了一具棺椁，表面是黑色的，我想是刷过油漆的原因。对于那时的我而言，这算是一个相当庞大且未知的东西。
几个壮汉站在棺椁旁，和一个穿着黑色西装的男人交谈，他们聊了一会，就都离开了，进屋将那张桌子连带遗像搬了出来。
失去了他们的阻挡，这时我也能慢慢看到棺木前站着的一个披着白布的高挺身影。
那是一个少年，神色近乎冷漠，眼睛黑得发沉。在佣人布置好蒲团后，他缓缓跪了下去，撑着身体的手背爆发出一瞬的青筋。
瘦，瘦极了，脸色也同样灰白，半边颔角露出了淡淡的不很狰狞的疤痕。
他就那样跪着，唯一的纯白在一众黑色中十分醒目。人们在远处站立，并不靠近，在周围形成了一个包围圈。
难道这家人只剩下他一个吗？
我默默好奇地想。
葬礼的死者，他们口中的“志成”，是我父母的旧友。
他们都是警察，曾在同一警局上班。遗书上有提到让我过来，由他们的名义从此收养我。
至于为什么生前并不如此考虑……这不在我当时能想到的范畴。
死者留有一个遗孀，还有唯一的一个独生子，那位披着白布的少年正好对应了这个身份，只是女主人一直都没有出现。
此前，我并不知道死者，为数不多的消息都是姑姑临走前带给我的。
父母因公殉职后，我一直在福利院里生活，对他们的记忆很模糊。大抵只记得父亲不怎么朝我望来冷漠的双眼，还有母亲疲惫的模样，还有他们无时无刻不在进行的争吵，大多都是爸爸在吼，什么水电什么灯泡。他的脾气很暴躁。
直到前几天，这个声称是我姑姑的女人才把我接了回去。
我们只相处了很短暂的一段时间。起初她接走我时，我还时常惶惶不安地观察她，除此之外，我喜欢她第一天为我带来的零食，其中有一袋葡萄味的棉花糖。绵密蓬松的口感融化之后，里面的浓缩果浆就暴露出来，甜到发腻，直到全部在口腔里化开了，成了水，我都舍不得咽下去。
听到要让我扮作女孩，我立刻瞪大了眼睛，困惑地摇摇头：“我不行。”
姑姑正在收拾她的卧室。
卧室很小，很凌乱，我坐在一旁的小板凳上，看床上堆积的衣服如同秋日枯败的树叶堆。她烦躁地折叠着衣服，闻言抬头：“为什么？”
明知故问。
我感到不满，害怕她真的将我送过去，吱哇乱叫起来：“我又不是女孩，我会被他们发现打死的。”
姑姑笑出了声，接着狠狠地用双手锤着床上的衣服，将那些已经折好的衣服通通弄乱，场景看起来颇为滑稽离奇。
这几天虽然我时常看到她莫名如此，但已经相对习惯，怯怯地等她泄愤完。
至少她不会打我。
她笑够了，歇了动手的心思，才抹去眼角的眼泪，说：“不会打死的，他们可舍不得……”
她盯着我，眼神阴冷，如同在心里定下了我的死刑，缓缓吐出一句：
“都得结婚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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