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月十一清晨,不知第几班飞机落地。往返上海与北京的班次太多,柔嘉跟着人/流,如同淹在海中的一只蝼蚁。
她挥手叫停一辆出租车,师傅很热切,帮她把箱子搬进后备箱。
“C大南门?行,姑娘坐好了啊,半小时就到了!”
北方口音响亮,柔嘉轻轻一笑,觉得新奇。
车子开上高速,天气太热,柔嘉开了个窗缝,裹着热气的风吹得人脸红。
窗外掠过各异景色,高楼、公路、车流,以及蚂蚁一般蠕动的密密人群。
师傅是个自来熟,单手搭着方向盘和她搭话:“最近都是大学生开学啊,老在机场接着去学校的单子。”
柔嘉最不擅和陌生人聊天,淡淡应了句“是”之后,便再没有回音。
师傅又问:“姑娘你是大几啊?”
“新生。”柔嘉回。
“哦……那从哪儿考过来的啊?”
“上海。”
师傅愣了,“上海?上海人怎么考来北边了呢?”
柔嘉一笑,窗外风声陡然变响,天也渐阴,她是赶上了北京的第一场秋雨,也不知算不算运道好。
“没考好,就来了。”
师傅不再说话。高考这话题,聊对了是锦绣前程、和乐融融,聊错了,他恨不能愧疚终生,半夜两点还得扇自己巴掌。
柔嘉下了车,师傅提醒她:“姑娘,快下雨了!记得把伞拿出来啊!”
她点点头道谢,站在南门角落翻包。
门口站着不少导生,蓝马甲、绿头发的姐姐过来问她:“是新生吗?”
柔嘉刚巧拉上拉链,把包背回身后,她回了声“是”。
伞柄挂了个绳结,她两根手指穿进去,就当是拿稳了。
绿头发姐姐看了录取通知书,给她指路,“左拐天桥过去,就是女生宿舍。然后你们学院在东边第一座楼,那个蓝棚子,有只大熊的,去那边报到就行。”
她做事很利落,简单几句话,指引得明明白白。柔嘉向她说谢谢,拖着行李箱往左边走。
“还缺不缺啥?缺啥我现给你买去,一会儿就从你们宿舍那个小铁门递啊!”
“录取通知书!快点儿的,赶紧给人家看,你搁哪儿了我给你找!”
“在学校里好好的啊,别上了大学就不着四六,知不知道!”
身后很吵,父母揪着孩子的耳朵,半是训斥,半是不舍。这大概是许多人真正意义上第一次离家,因而过分重视、过分热闹,都是人之常情。
柔嘉听着这些喧嚣,忽而笑了。
阴了半个小时的天,终于淅淅沥沥落雨,三两滴砸到柔嘉发顶,她正走下天桥最后几重台阶。
宿舍门就在眼前,她也懒得撑伞,雨丝稀疏,只打湿半边羽睫。
她是第一个到的,先放了行李,草草收拾一番。天气预报说雨一会儿要下大,柔嘉想了想,拿着通知书就出了门。
蓝棚子、大棕熊,她们学院实在很好找。
柔嘉嘴里没有废话,从不和别人主动搭腔,一步一步流程走得很快。
“本科生研究生?”
“本科生。”
“专业?”
“国际新闻与传播。”
她到得很早,棚子里坐着一排蓝马甲的志愿者,只有零星几个新生,领完材料,走到最末,登记完姓名,她这四年就算定下了。
“叫什么名字?”
一把好嗓子,干干净净的声音,才一钻进耳朵里,就添了三分好印象。
柔嘉走了一路的神,终于抬起头,撞上一双温和的眼睛。
她很少注意旁人,无论相貌,还是声音。但今天一再破例,就像是封在冰里的蝴蝶,冰裂开一点,翅膀就扇动一下,掀起狂风一卷,陆续吹动她未来十年。
柔嘉下意识抓了抓裙子,柔滑布料拂过掌心,留下微不可察两行褶皱。
那人穿着普通的蓝马甲,底下是一件白色长袖衬衫,袖口挽起,露出一截手腕,腕骨突出。
他戴一副银框眼镜,度数应该不高。温水一样的眼睛藏在镜片之后,人像帘外秋雨,不凛冽,但足够清寒。
柔嘉忽然没来由地想,她身上的裙子也是蓝白色的。像晴了不久的天,清秀到有些寡淡。
对视只是一刹,思绪飞过万缕。
柔嘉接过别人递来的笔,回答他:
“沈柔嘉。”
那人翻着名簿的手一顿,像是寻着新鲜事,露了三分笑意,显得更加温柔,甚至旖旎。
“沈柔嘉?”他似在问她,又似已经确定,“青阳毕业的是吗?”
柔嘉怔在原地。
丝线绕着木偶呆滞的头颅,轻轻一点。
他又问她,认识黄嬴吗?
她再点头,“认识的,我们一个班。”
“呀,这就套上近乎了?你可了不得啊宣和老师——”
有人拖长了声音起哄,就像初高中的男同学,太幼稚的举动。
秋雨连绵织成网,斜斜打在人身上。他与她对面,隔着一张签到桌,一个呆立,一个慵坐。
柔嘉看见偶有雨点打湿他衬衫袖子,水迹绵延,贴着手臂。
签名的手不知为何一抖,“柔”字末尾洇开一笔,拖得太长,墨色与水色别无二致,一个黏上白纸,一个缠着肌肤。
那人等她签完字,收回名簿,方为她解惑。
“我已经加你了,记得吗?宣慈惠和[注],任宣和。”
柔嘉记性还可以,尤其暑假里提前加她的人不多,前几届的就更少。她想,似乎是有这么一个人,交换备注之后,再也没说过别的话。
宣慈惠和。
他叫任宣和。
仍有人在起哄,故作高亢的矫情声音,像是大明宫里侍候了三十年的老公公,看热闹不嫌事大。
但人声鼎沸中,柔嘉心弦忽然一动。
任宣和仿佛不在意这些人的无聊折腾,随意挥挥手,迟来解释一句:“同乡。”
同乡?
但她其实是云阳人,不过考进了青阳高中而已。
不重要,千里异乡,尽管是差一口气的缘分,也够了。
“那边可以和熊合照……呃,下雨了,应该收到学院里面了,你要进去吗?”
任宣和问她。
人已经慢慢多起来,下一个人还在等着。柔嘉把材料收拾好,装进袋子里,对他摇了摇头。
“不用了,谢谢。”
她最怕尴尬和麻烦,拎包就跑。出了棚子之后,才发现雨越来越密,天色阴沉,果然是要入秋了。
柔嘉撑着伞,旁边是行李箱车轮嘈杂的滚动声。
她整个人是静的,与周遭的喧闹无序全无关联,似乎自动隔开屏障。
她滑开手机,从微信列表里,找到了他。
14级,任宣和。
点开资料卡,地区后面赫然跟着“上海青阳”四个字。昵称简简单单一个字母,R,个性签名空白。
和身上那件白色衬衫一样,干净得找不到一丝破绽。
正要按灭屏幕,那人却巧合地传来消息。纵然柔嘉再擅长不动声色,眼下也忍不住虚荣地想,报到处那么多人,他为什么还有空发消息呢?
“师妹好,我是青阳初中毕业的,所以就擅自说和你是同乡。”
柔嘉要走天桥,读消息读得很慢,一句看到末尾,下一句紧接着来了:
“你其实是云阳人吧?”
柔嘉险些跌跤。
她打开自己的资料卡,上面的地区是胡乱填的,名字拗口,念都念不顺畅。
“是,都在上海,没关系。”
没关系什么呢?解释什么呢?像是她抓紧了这根绳子,不愿意放开一样。
对面很快在输入中,柔嘉还没下台阶,就看见他的最新消息。
“挺巧的,我高中在云阳读的,所以看见你朋友圈的时候就注意了一下。”
云阳最好的高中就叫云阳高中,比起青阳高中差了一截,录取分数线……柔嘉回忆了一下,大概差了有快二十分。
她在心里笑了一下,笑自己。
意气飞扬地考上青阳,还是保送,最后不也就落得这个结局?和人家念云阳的没什么差别。
走进宿舍楼,她在外头抖了抖伞上的水,任宣和没再发来消息,柔嘉规规矩矩地回了一句,也不再多说别的。
她从来不擅长找话题。
再回到宿舍,手上还扛着从楼底下取的床垫,才用脚关上门,手机就叮铃铃响起来。
她下飞机的时候才和舅舅舅妈通过电话,表妹也在旁边,还哭着说想她,表哥今天也要去学校报到,而且他也不是会主动打电话的人。
那现在打给她的人……
柔嘉叹了口气,果然看见屏幕上两个大字——
妈妈。
“喂……”
“到学校了吗?”
对面甚至没给她喊一声妈妈的机会,她接起来的第一刻,就直截了当地问她,仿佛走个流程,不带一点关切。
柔嘉垂眸,对面越干脆,她越毫无波澜。
“到了,在宿舍。”
“好,知道了。”
说完就挂了。
柔嘉盯了一会儿屏幕,然后把手机放回兜里。打开行李箱,先开始铺床。
她箱子不重,就放了几件秋天的衣服。毕竟一个人走这么远,太沉了她也拿不动。
可惜她和表哥的报到日撞上同一天,家里还要留人照顾表妹。十根手指还有长短,舅舅舅妈收留了她这么久,柔嘉其实完全没有把这事放在心上。
就是他们很愧疚,舅舅还说,国庆来接她回家。
柔嘉坐在她床位边的椅子上,宿舍天花板很矮,好像能压到她头顶。
她忽然觉得喘不过气,也许是刚刚沈广雅的那一通电话,打破她伪装的沉静面具。
沈柔嘉,你这颗心,也没有你以为的那么强大。
一件小事,动辄一阵飓风,还是会让你心头几番波澜涌起,长久意难平。
她立刻把刚才和沈广雅的电话记录删除,不想留下一丁点曾与她联系过的痕迹。
手机电量走到五十,她不喜欢数字显示,因此屏幕上看上去,仿佛就剩下一截。
柔嘉马上翻出充电器,手机“呲”一声接通电源,她心里的不安感才慢慢消下去。
与此同时,锁定屏幕又蹦出一条消息,只知道是微信,但并不显示是谁发的。
柔嘉半怀期冀,解锁了屏幕。
[注]:宣慈惠和:出自《印衣铭》
p.s.京沪两城是真的,but小地名都是我编的,看个乐子不要太严谨啦~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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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0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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