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宿舍了吗?晚上要不要出来吃饭?我刚好没课。”
半含旖旎的期冀落空,换来另一种欣喜。
柔嘉趴在书桌上,手臂枕着脑袋,侧头打字,聊天框上的名字,叫顾言歌。
“到了到了。但是今天晚上算了吧,我第一回和室友见面,第一天就溜出去是不是不太好?”
她几乎不会这么直接地拒绝一个人,但顾言歌除外。言歌是最让她安心的存在,敲碎一堵冰墙,教她学会撒娇胡闹。
很快,对面发来一条语音消息。语气亲昵,半是调侃:
“好吧,过了这个村,我可是一直晚十,你要等下个店,少说得下周呢。”
柔嘉眉目含笑,才被沈广雅打乱的心肠,眼下又被抚平。
她也回了一条语音:“那就下周见啦,我晚课少,很闲的。”
言歌发来举白旗的表情。
柔嘉退出聊天框,她没有置顶的习惯,因此顾言歌之下,端端正正地安放着“14级任宣和”。
又是一阵拂动蝴蝶羽翼的微风。
柔嘉手指停在界面最下,第三个按键。
然后是自己的头像。
她朋友圈发得不多,最新一条在5月24号,那天青阳高中拍毕业照,她难得凑满九张照片。
年级合照、班级合照占了一半。剩下的是她随意挑的,班级门牌、操场落日。
算起来,真正和她自己沾得上边的,一张而已。
最后一夜住宿,下课早,距晚自习还有快两个小时。
高三走读的人多,于是宿舍里只剩下她和另一个女孩。
那天落日像腌入味的咸蛋黄,亮得流油。她们在空荡的操场背着书包乱走,四百米跑道走过两圈,戏说又跑一次八百。
长凳边上不知道种的什么树,茎和叶子都很细,颜色是袅袅绿烟,清淡朦胧。
室友折下两枝,绕在她们俩的手腕上,就当作高中生的第一只翡翠。
赤色跑道与醺红落日辉映,草率绕上的树枝更像绑缚,衬得图片角落里的手腕更加苍白伶仃,青蓝色血管清晰可见,腕骨明显突起。
柔嘉盯着这张图看了很久,然后,鼻翼耳尖都泛起微红。
溺于幻想,过分发散,她已犯了大忌。
再见到任宣和的时候,已经入夜。
柔嘉和室友一起去体育馆拍照,又吃过一顿沉默的晚饭,回到宿舍楼大门前,那里仍聚集一群穿蓝马甲的迎新志愿者。
有人管登记,有人帮忙搬箱子,这一场热火朝天的哄骗新人大会还没结束。
她尽力侧身避开,门前有四级台阶,人走尚且拥挤,何况秋雨淋漓、箱子林立。
风声呼啸,一片喧嚣。一群人连成一排,像待割的稻草。不知谁被风吹弯腰,连带着一排人都要倾倒。
柔嘉本来小心翼翼走在角落,谁知遭此祸殃。
眼看就要一脚踏空,跌进边上扎人的草堆里——
一双手体贴又规矩,托着她小臂让她足以借力,柔嘉很快站稳。
而小臂上温热的触感也很快离开。
她刚才眼眸低垂,正巧借着楼门前那盏摇摇晃晃的微弱黄灯,看见半挽起的白色衬衫袖子。
柔嘉这才相信巧合,也相信缘分。
一人跌跤,一人跪倒。“抱歉”之声四起,一句连着一句,阶前更加吵闹。
柔嘉很感谢周遭的喧哗,让她不至于表现得太昏傻。
她侧过身,从任宣和角度,甚至连半张侧脸都看不分明。
“谢谢。”
“没事。”
他可能都不知道身前的人就是沈柔嘉。
她很容易给自己泼冷水,天生的避祸心理,宁肯神女抱情沉默一生,也不要走进一场襄王无意的风月。
室友在前面等她,柔嘉正要离去。
“当心积水,师妹。”
柔嘉微怔,再回头,已经不见任宣和踪影。
她较这一场劲,是为了免于祸殃,但最后,似乎还是抵不住洪水涌来之势。
至少她已做不到不动声色。
而自乱阵脚,多半就是仓皇败局的开端。
她会在晚上十一点,寝室熄灯之后,悄悄点开任宣和的朋友圈,渴望从他简洁的只言片语里撷取一寸虚无慰藉。
他好像也是个寡言的人。
朋友圈的最新一条,是两天之前。
学校摆了欢迎回家的牌子,他侧身站在粗制滥造的塑料纸旁边,姿态松弛,正低头看着手机,没有任何刻意的动作。
应是一张抓拍。
柔嘉莫名觉得,任宣和这个人,最妙的地方就在这里。
温和得松弛,散漫却规矩。
区区两面而已,她竟敢下这样的定义。不过半个校友的交情,她却已经将他划定成特殊。
柔嘉关上手机,嘲笑自己,像个傻女。
明天五点要起床,六点排队体检,她已经睡晚了。
-
柔嘉知道她倒霉,体检第一项抽血,还没走出化验室的门她就低血糖晕倒;第二项体重,刚踩上去,秤就坏了,停在四十公斤一动不动。
她很想说,再往边上挪一点,一点点就够了。
然而事实是她等了十分钟,才等到一块新电池。
于是原本二十分钟就能解决的事情,她足足拖到了快一个小时。
更过分的是,三天以后,她很不幸地接到了校医院的电话,说她的心电图有问题,要去校外的医院复查。
她左手提包,右手握扶手。北京的地铁晃到她快要站不稳,周遭人挤人,她身子一偏,就换来一声又一声不耐地“啧”。
柔嘉无奈,握着扶手的手更加用力,手背血管明显,像一条一条交错青河。
但有时,物衰而盛,悲极转乐。
才下地铁,她手机屏幕就亮了起来,随意滑开,才发现发来消息的人是任宣和。
他仍然用着很规矩礼貌的开场白,叫她“师妹”。
柔嘉搭上自己手腕,祈祷这颗心别跳得太厉害,一会儿还要拍心电图,她真的不愿意再奔波一趟。
然而紧张的情绪却跟着“对方正在输入”的显示,越来越难以抑制。
“我这里有几本四级的资料,当时买来没怎么看,现在得准备六级了,也没什么用。你缺吗?缺的话我拿给你吧。”
柔嘉看着手机心想:哪怕我的寝室现在是汗牛充栋,四级资料当抹布都够用,也得说缺呀。
任宣和果然很快回她:“那你在宿舍吗?我在三教上课,一会儿可以给你送到天桥下面。”
只到天桥外,不去宿舍楼。
他是真的很周全。
但是眼下的柔嘉,却处在一个十分敏感的境地。
她本不屑求人爱怜,因为慈悲与怜悯都是旁人俯视她,她觉得别扭,也不甘心。
可是若要规规矩矩地许一段风月,她能想到的最好办法,大概也就是惹起别人的一寸怜意。
于是柔嘉回复他,我在医院。
但她又低不下这颗头,因而极速解释缘由,好让这句话看上去没有那么居心叵测。
“那等你回来再给吧。”
收到回复那一刻,她竟破天荒有种期冀落空的感觉。
但转念又想,难道还指望人家不上课到医院来吗?勉强算点头之交的缘分,忘了提醒自己及时止损,倒是很快学会做梦。
柔嘉摇头笑笑,走进医院大门,白炽灯亮到冷酷,照得手机屏幕也循规蹈矩起来。
任宣和却在她要说服自己退一步的那刻,又将她扯了回去。
“结果出来了吗?”
柔嘉才理完衣服,还躺在检验室的床上,任宣和的消息框就又跳到最顶端。
她拉上裙子侧边拉链,提着包,只能单手打字。
然而指尖落到键盘上那一瞬,柔嘉第一次想做坏学生。
她才走出高中三个月,过往的十七八年,清规戒律划成一道圈,一旦越线半步,有的是比紧箍咒更折磨人的办法等着她。
柔嘉是胆小鬼,也讨厌麻烦,所以从来是世俗眼中的乖女。
乖女点开语音键,发送一句:“刚做完检查,还在等。”
少女嗓音多像清脆黄鹂,但她这把嗓子是天赐的别样风致,细而低,最容易掐出矫作的媚色。如红酒洒丝绸,适合浮想联翩。
她也不知道任宣和的常识够不够,知不知道医院里要怎么测心电图,毕竟学校里的体检,并没有郑重到这种程度。
所以那句“刚做完检查”,可以是平铺直叙一句交代,当然也能是勾引人想入非非的玲珑手段。
柔嘉坐在医院的长凳上,白炽灯正对她头顶,如同一场审判,无声地念着紧箍咒,要她为这三秒的浮浪愧疚半生。
她将手机倒扣,屏幕贴着裙子,隔着布料冰她大腿。
柔嘉没有设置铃声和振动,因而微信消息一旦来了,她不主动去看,也不会知道他的回音到底是什么。
她辗转在禁/区红/线边缘,进一步堕落风骨,退一步自锁金箍。
两难境地,看上去都不是好选择。
一开始留给自己的预设,就没有两全的选项。
柔嘉早习惯这样的拧巴别扭。
显示屏上跳出她的名字,取报告的时候,难免瞟到一眼。
手机屏幕跳出一条语音,消息框后跟着红点。红点之下,还有一条文字消息。很短,应该不超过十个字。
柔嘉懵懂怔愣,仿佛触及盲区,脑子一下子变得愚迷。
直到排在她后面的人连声催促,柔嘉才迟迟捡回清醒的思绪,立刻拿起报告纸。
还没来得及看,她千丝万缕的心思,都被任宣和那句语音牵动着,分不出一寸给自己的身体。
柔嘉深切体味到何为多情总磨人。
至少她知道自己再也学不会冷眼旁观,十几年严苛规矩塑成的绝情金身,只要一双手腕、一件白衬衫,和一句隐秘缱绻的私语,就能垮塌到堕落红尘。
她上高中的时候,班上有个爱唱粤语歌的男孩。
他喜欢隔壁班披肩发的女孩子,但是行动很老派,用歪歪扭扭的字迹写情书、在特别的节日放一朵玫瑰,还有,他会给她唱歌。
柔嘉本不在意这些闲谈杂事,但是此刻,看着任宣和那条语音的红点,她脑海里忽然就冒出那个男孩最常唱的那句词:
风花雪月不肯等人,要献便献吻。
她微颤指尖,将一句旖旎回顾三万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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