任宣和上午四堂连上,现当代文学课,几乎是公认的最枯燥。
他在三四节间歇收到沈柔嘉的回复,将听筒靠在耳朵边,听见声音如醴泉,三秒钟,隐隐道来一场委屈。
任宣和无聊转笔的手停下来,笔尖点在书页上,刺破三层纸张。
室友耳朵像装了收发器,实在太灵敏,立刻就“哎呀哎呀”起来,捂心口摇摇头,笑说孩大不中留。
他凑过来窥他手机屏幕,急着出谋划策:“赶紧回人家啊,你别让人等急了!”
室友起哄得太幼稚,任宣和懒得理他,把手机倒扣,悠闲到无所事事。
“再说吧,她等报告……哎!”
他一句话说了一半,室友忽然伸手夺过手机,任宣和没关屏幕,界面还停留在原来。
室友打字速度飞快,任宣和都来不及伸手夺回来,他已经耀武扬威地朝他摇了摇手机,讨赏似的。
“喏,帮你个忙。”
任宣和差点就骂人了,好在周围人多,他不爱把事情闹大,尤其这种事,一旦多说一句,别人能编出几十种故事。
他扫了眼屏幕,教室里信号不好,那条消息转来转去,还在发送中。
室友大爷似的一翘腿,两手背在脑后:
“大少爷,我说呀,都钓女孩儿了,装哪门子清高?”
任宣和盯着那个加载中的灰色圈圈,他整个人宕机两三秒,然后起身走出教室。
室友得意偷笑,扔给他一顶伞,“下雨了,别淋着!”
任宣和单手接过,无视他的促狭,径自走远。
他把伞撑开,又给沈柔嘉发了句语音。
课也翘了,人也逃了,走到这个地步,他确实没必要再遮掩隐瞒什么。
室友发出去那半句文字太不着调,也不知道她会不会信。
沈柔嘉应该还是有点聪明劲儿的,任宣和想,至少不会看了一句没头没脑的话就晕头转向了吧?
但柔嘉确实是头晕了很久,她把手机放到耳边,听见雨打黄叶。
任宣和说,下雨了,他可以来接她。
其实已经越界,怎么看都显得不怀好意。
柔嘉是彻头彻尾的新手,这句语音已经让她招架不住,后半句文字更是直白到过分。
刚看见的时候,她脑子不清醒,一旦回过味来,就越发觉得不对劲。
她仍然无法接受这样的调侃,仿佛那截白衬衫衣袖染上污油,一下子浇灭一半的热切。
任宣和问她,是不是在六院。
她颇有些惊讶,反问他:“师哥怎么知道的?”
“学校和它绑定,要走医保转诊,只能去那里。”
她几乎能想象到他随意散漫的语调,也许会带一声轻笑。柔嘉心想,这样的语气才对。
他不该轻浮浪荡,把香艳靡丽到近乎谣言的故事挂在嘴边。
她舒了口气,心里还有三分别扭。拿起自己报告单的时候,字还进不了脑子,反应了好一会儿,才笑着放下来。
果然没事,白折腾一趟。
“带伞了吗?”任宣和问。
柔嘉出来的时候天色晴朗,她又忘了看天气预报,于是只能两手空空,尴尬对着忽如其来的热风猛雨。
暑热的最后一场叫嚣,今天过去,就要降温了。
任宣和刚走近的时候,柔嘉就认出他了。
黑伞之下露出一双眼睛,他抬头,寻她身影。
对上视线那一刻,柔嘉向他挥挥手。而他噙着淡笑走上台阶,低头问她:“结果怎么样?”
柔嘉自然地走到他伞下,紧握着背包带的左手手背却青筋分明。
她克制地回了一句,没事。尽量不慌乱,学着他松弛模样,但也只能学到皮毛。
两个人、一顶伞,势必无法避免肩膀对撞接触。
任宣和将伞往她这里倾斜,柔嘉不是没有感觉到。
她想,应当说一句谢谢。或者随便找什么话题,至少不要像现在这样,他特地来接她,她却半天憋不出一个字。
沉默到呆笨。
情思纠结间,柔嘉几乎忘记人群拥挤。
她左肩被人狠狠一撞,半边身子都撞上任宣和手臂,他动作迅捷,立刻揽上她肩膀。
身后走来一个拄着拐的中年人,连声向她道歉。
柔嘉心有余悸,半为碰撞,半为他仍在她肩上的手。
“师妹,记得看路啊。”
任宣和很快松开她,柔嘉暗暗抱怨,人家从身后撞上来,我又要躲去哪里?
短短一个小时,柔嘉都没有反应过来,但任宣和确实已经是那个她可以任性撒气的人。
她气性上来也很难搞,故意稍稍远离他,一边袖子都在风雨之下。
然后,柔嘉听见任宣和叹了口气。
她靠近任宣和的那边肩膀忽而被人敲了两下,用指骨,仿佛叩门一样。
“裙子很漂亮,湿了不划算。”
深意就是,过来吧,别赌气了。
柔嘉顺着台阶就下了,一路和他肩靠着肩。本以为要走进地铁站,然而任宣和脚步一转,却往南边的停车场走。
车门解锁声音响起,她这才知道,任宣和是开车来接她的。
送佛送到西,任宣和撑着伞帮她打开副驾驶的门,柔嘉愣愣坐进去。
她没看清车标,可是车内装饰,还有她靠着的座椅,怎么看都不是平常人家用得起的。
至少舅舅的车子空间狭窄多了,内饰也朴素了不止一点点。
柔嘉迷茫地眨眨眼睛。
任宣和随手把伞扔到后座脚垫,起步落锁,问她:“想什么呢?走神走到苏州了?”
柔嘉转头看他,低低说了句,你猜得到。
任宣和一笑,柔嘉忽然领会到什么。
他的随意、松弛、自然,都不是平白养起来的。不过是有人张狂得荒唐,有人散漫到温和。
“不用太在意这些,我也就是图个方便。要是没车,今天来接你得绕多少路?”
柔嘉又是沉默。
车子开出医院大门外,离学校不远,四五公里路,至多一刻钟。
她不会找话题,却很擅长发散,有些蠢话憋在心里,自问自答过一回,就懒得再说出口。
所以她再开口的时候,思维太过跳跃,任宣和都微怔,眨了两下眼睛。
她第一次叫他名字,不知道是不是因为沈柔嘉这个人天生惹人怜,他竟觉得她语气近乎哀婉。
“任宣和,我家里很普通。”
正遇上红灯,车子缓缓停下。是个大路口,足足有六十秒时间。
任宣和转过头看她,沈柔嘉脑袋低垂,侧脸线条清丽,她活像词赋里描绘的江南姑娘,穿一身水绿色的裙子,像西湖六月无穷碧色荷叶。
他见她第一面,就挺想带她去烟雨画舫,让她穿垂到脚的长裙子,然后教她点茶。
任宣和这方面底蕴不足,吟不出半句诗词形容她,最后只能找了个怪里怪气的词套到她头上。
他觉得沈柔嘉身上,有一种凄美的氛围。
整个人就像上海的回南天,太潮湿,就容易引忧愁。
所以他听见沈柔嘉说出这句话的时候,竟也不觉得惊讶。
多思多虑,难怪脆弱易折。
任宣和按开中央扶手箱,抓了几颗糖递给她,沈柔嘉懵懂抬头,他慵然笑着,破天荒愿意哄哄人。
“小师妹,现在是二十一世纪了。”
话说出口,他自己笑意先是一凝。
沈柔嘉也不知道看见没有,她只是一偏头,说了句,绿灯要亮了。
车子再次起步,柔嘉再没说什么。
她从来没抱这些希望,也不愿意涉足那些人的圈子。顾言歌家里算得上很有势力,但底下的蛀虫,她也和她抱怨过。
人贵有自知之明,柔嘉自觉攀不上高枝,一旦跳进去了,大概只有被折损的命。
任宣和送她到校门口,车子靠边停下,柔嘉囫囵说了句谢谢,但车门却依然落锁。
他单手搭在方向盘上,另一只手扯掉巧克力金箔外衣。
然后递到柔嘉面前。
柔嘉没接。
任宣和不多强求,很快收了回去。
他按下解锁键,从手边拿了顶新伞递给她。
“沈柔嘉。”
关车门的时候,任宣和忽然叫住她。
他降下副驾驶车窗,雨水泼进去,打湿高贵座椅,他浑然不在意,只是凝视她。
“书我给你送过来,等雨停了。”
柔嘉点点头,“谢谢你。”
没必要什么都别扭,她也不喜欢尴尬。
“走了。”
本可以就此转身,她偏多余道一句别。
任宣和声音又响起来,不高不低,正好够她听见。
“那句话不是我发的。”
柔嘉顿住脚步,握着背包带的手更加用力,血管甚至微微突起。
她当然知道是哪一句。
轻浮浪荡,近乎传谣一样的调侃。
不是他发的,果然不是。柔嘉想,他到底没有那么俗套。
水绿色背影在雨幕里凝成一条线,任宣和目送她走进校门,雨刮器来回转动,抵不住越发猛烈雨势,他眼前仍旧模糊一片。
好姑娘,铁石心肠。
想他清高二十年,头一回低眉尝一口缱绻,结果送到嘴里的是结了霜的茶,冻得骨缝发凉。
他打灯离开,时间跳过十二点,陈老头的课已经结束,有人陆陆续续从大门出来。
任宣和旷了整节课,接一个小白眼狼。
他自嘲一笑,一口吞了那块巧克力。
车子在雨幕里缓缓行,下午没课,他想,倒不如好好睡一觉。
柔嘉回到宿舍,室友已经坐在电脑前面吃饭,一碗牛肉土豆粉,香气直冲脑袋。
她们寝室四个人,一个休学,一个外住,就剩下她和二床一个女孩,叫许莹冰,北京本地人。
许莹冰回头问她:“怎么样?结果出了?”
柔嘉翻开背包扣,把折得整齐的报告单拿给她。
许莹冰舒了口气,“没事就好。你那天可吓人了,直挺挺倒下去,脸刷白刷白,吓得我动都不敢动,结果还出了心电图的问题,哎呀,还好没事!”
她还她报告单,盯着手指染上的颜色,“咦”了一声:“哪来的金粉啊?”
柔嘉一愣,低头去看。
任宣和抓给她的那把糖被她放进背包里,贴着那张报告单,单子记录她的心跳,起伏曲线沾上金粉,方才那句一切正常,此刻竟然觉得心虚。
许莹冰大概看她脸色不好,问她:“怎么了?是不是淋雨了?你冷不冷?”
柔嘉摇摇头,手伸进背包里,问许莹冰:“吃糖吗?”
许莹冰点了头,柔嘉就像扔掉烫手山芋一样,把那些糖通通递给了她。
好像这样就能够抽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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