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身边有人。
但那个人是谁,无所谓。
因为任宣和迟早是要和她分开的,所以她不必拥有一个名字。
那天之后,柔嘉回寝室住了一个礼拜。
生日那天,她照常和许莹冰一起过。
二月北京还吹冷风,许莹冰家阳台铺了厚厚的地毯,浅蓝色,像一池宁静的水。
莹冰替她抱不平,吃着蛋糕也不耽误她咬牙切齿:“早不来晚不来,偏偏你过生日来,那不就是故意的嘛?”
柔嘉不大在意,“他妈妈哪里有闲心查我生日?巧合吧。”
许莹冰慢慢放下勺子,神色复杂看向她。
半晌,她才熬过欲言又止,磕磕绊绊问柔嘉:“你……何必为了他们开脱呢?”
柔嘉把剩下的蛋糕推给许莹冰,她始终笑吟吟,温柔又沉静:“我只是觉得人家没有必要针对我。”
“那可说不好。”许莹冰往摇椅上一瘫,“他们这种人心眼又多又小。”
柔嘉笑笑,“我也没见过很多‘这种人’。”
许莹冰嘴巴张了又合,提起一口气,又弱下去。
柔嘉看明白,她应该是有话想说,却又觉得不合适。
毕竟有些事、有些人,莹冰比她见得更多,也懂得更多。
末了,许莹冰按着她肩颈,叹了口气:“我觉得任宣和也不是很配得上你。”
她弯腰,下巴靠着柔嘉肩头。
“柔嘉,你这么努力上班上学,应该值得更自由更快乐的日子。”
柔嘉垂眸。
她不缺钱,人脉不多,但是够用。况且她本身志气就不高。如果光从趋利角度看,她没有那么需要任宣和。
如果说,是想看一阵高处风景的话,一年多时间,也该看够。
现在还不离开,大概是因为她已经想削足适履。
柔嘉仰头喝空杯里的酒,浓重倦意袭来。
她从前是容易做噩梦。
四五岁时,沈广雅一个人养她。常常把她丢在幼儿园,最后还是舅舅帮忙来接。
有一回放学,沈广雅照旧迟到。下了雨,老师让柔嘉进班等。结果所有人都忘了她,天暗了,灯也暗了,她缩在教室角落,害怕夜里鬼上门,害怕歹徒出征。
那天以后,舅舅就把她接来家里。柔嘉从此和沈广雅半断绝关系。
然而幼儿园里黑黢黢的一片,夜里摆在她头顶的一排洋娃娃,黑板上画着的笑脸,阴森恐怖的一切,却反复循环在她梦里出现。
沈广雅是她血缘上最近的亲人,也是她最深阴影的根源。
从始至终厌恶她的母亲,三岁以后人间蒸发的父亲。
柔嘉因此足足做了十八年噩梦。
今朝也一样,黑板报上的笑脸化成人形,在阴暗的幼儿园走廊追逐她。
被笑脸吞噬那一刻,柔嘉自梦中惊醒,冷汗浑身。
她下意识转身,伸手讨个拥抱,却发现身边空空荡荡,床板冷硬、天花板近在眼前。
她在宿舍,不在任宣和身边。
夜半惊醒,她习惯扑进他怀抱。
那时他也被吵醒,第一时间揽上她后颈,轻轻拍她后背。
柔嘉靠在他肩头,平复过度急促的呼吸。
任宣和困意浓,声音低哑,带笑哄她,家里没有会变鬼的笑脸。
……何止,家里连跟笑脸扯上关系的装饰都丢个干净。
柔嘉自己拍了拍胸口,仰躺着看天花板,到天际泛白,才又沉入睡眠。
当她忍受不了墙角的霉菌、难除的陈年水垢与动不动折磨她的噩梦时,任宣和打来了第一万个电话。
他们应该是在冷战期,只不过方式温和许多。
柔嘉没有生气,他们也没有针锋相对。
只是这段路走到了一个需要思考的分叉口。
蜜语缠绵过后,她和他都该冷静一段时间。
可冷静过后,柔嘉还是没劝动自己,趋利避害、临崖勒马。她大抵就是不争气,就是陷进纠葛的命。
她坐上那台银色车子的副驾驶,中央扶手箱藏了个长匣子。
任宣和催她打开,“欠你的生日礼物。都开春了,终于送到你手里了。”
他连句寒暄都没有,像他们从没分别过。
匣子不重,外饰也不起眼。红棕的纯色绸布,古朴又肃穆的色调。
柔嘉翻开,发现是一张卷轴,系上黑色丝带,静静躺在匣子里。
任宣和送了她一幅无价真迹,是她喜欢的名家、喜欢临摹的帖子。
铁画银钩、龙蛇飞动。
宛如潇洒恣意的美人,遗世独立,渡千年风雨、观百代起落,最后甘愿被收在她掌心。
柔嘉怔在原地,手上动作立刻变得小心翼翼,生怕损毁一痕墨迹。
她细致地将卷轴放回去,指尖却恋恋不舍。
柔嘉慢慢将匣子合上,轻声说:“拿这么珍贵的东西,我要折寿的。”
任宣和单手把方向盘,预料到她会推拒一样,伸手把匣子拨回她那边。
“买都买下来了,放谁手里都一样。你要觉得折寿,那我拿着不也折?”他笑说,“收着吧,沈小姐。你眼睛都黏在上面了。”
匣子仿佛自己长了爪子,卡着柔嘉掌心不放。
她犹豫再三,到底抵不过人心本能贪婪,悄悄收进包里。
再看任宣和,觉得自己削足适履,似乎也并没有那么不能接受。
她忍不住雀跃问:“它不是被人拍下很多年了吗?你怎么买到的?”
任宣和一笑,语气轻飘飘:“也不是买的,是一个长辈的藏品。他看我诚心,就送我了。”
他云淡风轻的样子,真是太容易让人走火入魔。
柔嘉知道的,没那么容易。
可是任宣和对她说,就那么简单。
她眼前昏沉,心里像蒙了一团色彩纷呈的云雾。
只要她不主动拨开,就永远看不见被云雾遮蔽的断崖。
大二下学期,柔嘉正是最忙的时候。她有拍摄的作业,常常外出。闵梦先那里的工作结束后,她又接着给栏目供稿。
任宣和课比她少得多,但他也闲不下来。
柔嘉知道他在整理很多材料,准备一场接一场的考试。他对未来的规划,从来不避着她。
学期中,柔嘉把创作课片子交了之后,总算闲了一点。
任宣和带她去南景打牌,人少,房间也清净。
徐展遥坐她上家,一边摸牌一边笑说:“宣和每次自己上牌桌输了一把,就要把你搬出来帮他赢回去。”
“打牌看运道。”柔嘉也笑回,“我又不是回回都赢。”
“起码比宣和水平高多了。”徐展遥调侃。
牌桌上人人朗笑。
任宣和坐在后排沙发上,毫不在意,“沈小姐,家里还能不能揭开锅,全看你今天输赢了。”
时机很巧,这圈徐展遥胡牌。
他伸手接柔嘉递来的筹码,“不好意思了,沈小姐。”
柔嘉无奈,“我看还是任先生更应该不好意思。”
沙发上聊天声音不小,不知是忘了她还在这里,还是从来就没想过避开她。
有人朗声调侃任宣和:“明年就见不着宣和在这儿输钱咯!”
“可不是!”立马有人附和,“宣和可别把钱都散给洋妞,回来直接戒赌了!”
房间气氛热闹,似乎人人都知道,任宣和就快出国了。
徐展遥瞥了柔嘉一眼,扔出一张九万。
她回过神,推手牌,“胡了。”
她借口去卫生间,回去时碰到刚好出门的徐展遥。
他扶了扶眼镜,低声说:“聊聊?”
柔嘉没有拒绝。
“宣和准备申学校了,念商科。”
徐展遥靠着墙,人来人往间,伸手挡在柔嘉身前。
“我知道。”柔嘉脸上挂着淡然笑意,“很好的学校,世界知名。”
“那你呢?什么打算?”徐展遥问她。
柔嘉抬抬肩膀,“念书、毕业、上班。”
徐展遥微讶,“你完全可以有更好的选择。”他顿了顿,又直言:“如果你愿意,可以向他提任何要求,他会帮你安排好一切。”
柔嘉摇摇头,“就这样吧。”
徐展遥微蹙眉,仍劝她:“就算临了要分开,你也可以为自己谋一谋前程。”
他指出国,指深造,指一切任宣和能做到的,为沈柔嘉镀金的办法。
柔嘉垂眸,“我只是觉得,没有必要。”
徐展遥听见之后,莫名笑了一声。
他叹气,“你还真是省心。”
任宣和同她正式提起出国的事,是在五月的一个晚上。
他接了家里人的电话,然后坐在沙发上盯着电脑屏幕很久。
柔嘉写完稿子,躺在他腿上玩游戏。
气氛宁静到温馨,任宣和就在这时突然冒出一句,阿柔,你想不想出国?
柔嘉心想,他终于问出口。
诱人的条件,对未来分明裨益无数。哪怕她最后回归单身,也能靠他给的经历镀一副金身,赚个好前程。
但她拒绝了。
任宣和轻抚她头发的动作一顿,他没追问,转而说:“那研究生呢?想念吗?”
柔嘉还是摇头。
他神色也僵了,疑惑问她:“为什么?”
柔嘉撑起身子亲亲他唇角,“哪里有为什么?想早点赚钱,不行吗?”
任宣和接住她,“但你可以过得更好。”
“我没有想过得很好。”柔嘉心平气和,直视着他。
任宣和蹙眉,犹想说什么,却被柔嘉截断:
“我妹妹学十多年舞蹈,用了很多钱。哥哥之后要去留学,开销也很大。”
任宣和替她揉着手腕,他神色一怔,语调忽然沉了下来:“那你呢?”
“不够分了呀。”柔嘉语气很平静,“他们养我到现在,已经仁至义尽了。如果他们心狠一点不管我,就让我妈妈养我,那今天我活成什么样子,也说不好。”
任宣和沉默半晌,才又开口:
“你其实不用担心钱……”
“我要担心的。”她打断他,“如果我念书的钱也是你出,那我们之间,就真的是你养我。”
她没有用更直白恶劣的词汇。
如果他供养她,替她造出一个美好前程,他们之间又要怎么收场?
恩惠过多,她就不能心安理得主动离去,只能等任宣和放她走。好一点的话,在他结婚之前,他们体面结束。
如果运道差,她只怕重蹈沈广雅覆辙,做见不得光的婚姻破坏者。
不要这样,不能这样。
柔嘉轻轻贴着他脸颊,“任宣和,就这样吧,可以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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