任宣和环在她腰上的双臂渐渐松了力道。
他轻声问她:“你写稿子、上班攒下来的钱,也不够在国内读研吗?”
柔嘉微怔。
她攀着他脖颈的手松了,身体整个向后仰倒。
任宣和眼疾手快,伸臂捞她腰。
他顺手将她整个人抱到腿上,替她将铺散肩头的发丝拨到一边。
“沈乔要留学,妹妹指望不上。所以你想早一点赚钱,替他们贴补你舅舅舅妈,是吗?”
任宣和平静地一语中的,戳穿柔嘉所有的粉饰与伪装。
她双手扶着他肩膀,忽然心头一沉,空空落落的。
这是她很早就定好的路,从来没觉得有什么不对。
舅舅舅妈的钱不够分,于是她成了第一个该担起家里责任的人,难道不应该吗?
他们不偏爱自己的孩子,难道去偏心一个外甥女?
柔嘉不再回答他。
静寂夜里的沉默相拥,似乎什么都没发生过。
他们依然像恋人一样同居,长夜里失控缠绵,白日里温情拥吻。分明一切都顺畅而平静。
可柔嘉心里很清楚,这天晚上,是他们真正背道而驰的开始。
日子跨进期末周。柔嘉复习新闻学概论时,沈广雅破天荒给她打了电话。
彼时任宣和在她旁边,他大三结束,正在准备论文开题,以及出国各项材料的准备与递交。
柔嘉随手按下外放。
对面开门见山,冷冰冰问:“卡里怎么那么多钱?打给你的都省着用了?”
“没有,实习赚的。”她头也不抬,一边默背重点一边回。
沈广雅罕见地沉默一刹,“沈广缘说,你弟弟要出国念书?”
柔嘉又纠正她一遍:“沈乔比我大。”
这么点儿小事,沈广雅才不在意,她接着问:“沈乔出国念书,你什么打算?”
“毕业,上班。”柔嘉面无表情回。
任宣和本来专注写开题报告,听见这话,朝她的方向瞥来一眼。
“不打算读研?”
沈广雅一个从不关心女儿的人,这次居然细致到问她前程。
柔嘉回得很快:“不打算。”
对面顿了顿,“不读算了。”
但片刻后,沈广雅却又补了句:“要是想考的话,可以到F大,我有几个新闻学院的同事,水平都不错。”
这还真是开天辟地头一遭。
沈广雅慈母之心冒个头,柔嘉真是不习惯得很。
不过沈广雅的好意还是免了,除了钱以外,别的柔嘉都受不起。
她本以为这通电话该结束,谁知沈广雅仍然没有主动挂断。
不出十秒,对面又传来冷冷淡淡声音:“沈乔留学的钱,你有没有留心过从哪儿来的?”
柔嘉停了笔。
与此同时,任宣和也看过来,似乎对这个问题也很好奇。
她垂眸,尽力掩饰神情,“家里省下来的吧。”
沈广雅嗤笑,“省?省能把他送出国?省能让你妹妹学十多年跳舞?”
柔嘉匆匆挂断电话。
但任宣和已经朝她走过来。
他坐在她身边,静静陪着她复习。存在感如此强烈,一呼一吸间,都是清冽气息。
柔嘉已经一个字都看不下去。
他从她手中抽走笔,柔嘉知道,再也回避不了。
她闭了闭眼睛,主动坦白:“……沈广雅每个月会给舅舅打钱。”
任宣和神色未变,像是已经了然,“所以,花在你哥哥和你妹妹身上的钱,很多是从她手上来的?”
柔嘉不说话,当作默认。
任宣和低声叹,或许是叹她不争气。
“阿柔,那些本来都是你的。”
出国深造、锦绣前程、广阔天地,本都该属于沈柔嘉。
“不是这么算的,”她声音有些哑,“把一个孩子养大要花很多心思,所以不是沈广雅给多少钱,舅舅舅妈就要在我身上花多少。有一部分他们应该私吞,就像每个月的工资一样,这是沈广雅默许的……”
“所以?吞得一点不剩?吞得能把自己的孩子送出国、送去学艺术,却还要你早早上班贴补家用?”
任宣和冷笑了一声,指节攥得发白,“沈广雅当大学教授,一个月也没多少,能用她给的那点钱攒出这么多,你觉得他们给你留了哪怕一分吗?”
柔嘉轻轻覆上他手背,任宣和攥紧的手马上就松了。
他反握她手掌,语调温柔,像哄,也像劝:
“阿柔,拿钱办事,这算不上什么恩德。”
她埋进他胸口,荧光笔被拂落,在白色地毯上画出一道迤逦深紫。
“……我知道的。”
柔嘉语声哽咽。
任宣和轻轻拍她后背。
“但我只要想起,他们从沈广雅那里把我带走的那天。舅妈说,给我买了满柜子的洋娃娃,什么样式都有。我就觉得,还要怎么样呢?还有什么好计较的呢?”
刚上幼儿园,人人都带了玩具到班上,在柜子里摆了一排。
沈广雅懒得给她买这些。柔嘉小心翼翼提起,她只甩给她五百块钱。
“打电话给舅舅,让他带你去买,爱买什么买什么。”
柔嘉忽然就不想要了。
午睡时,好多女孩抱着娃娃。她只能抓住床头的栏杆。
又冰,又硬。
她躲在被子里,有点想哭。
一直到舅舅舅妈接走她,柔嘉才像一个有家的小孩。
她的被子上终于绣了名字,又漂亮又端正的“柔嘉”,不会再被别人误拿。
放学后,她也不用等很久,舅舅总会抱起她,然后牵着沈乔,慢悠悠带他们走回去。
沈广雅从来不会做饭,她只从学校食堂打包。
柔嘉有一天说,想吃排骨。
沈广雅在改论文,没听见。
第二天带回来一盒冷透的叉烧,柔嘉夹两筷子就放下。
沈广雅根本不管她吃没吃饱,她甚至都不多看一眼。
去了舅舅舅妈家里以后,她才能总吃到喜欢的丝瓜和排骨。
“……可能你听起来,都是那种一点都不重要的小事。可是我就是很不争气的。”
柔嘉在他怀里蹭了蹭。
任宣和安抚地亲亲她脸颊。
“他们把我从沈广雅身边带走,好好养我长大。”柔嘉鼻尖微酸,“其实就是天大的恩德了。”
她抱紧了他,“我本来就不需要别人给什么偏爱的,不亏待我就够了。”
任宣和终于听不下去,吻住她嘴唇,一手覆上她后颈,一手抓着她手腕。
离开时,他脸颊也沾了湿意。
任宣和指腹很轻很轻地划过她眼角、脸颊,将她罕见的泪痕尽数抹去。
舍不得和她分开似的,任宣和又抱紧她。
“我给你……我会给你的。”
他声音发颤,重复了好多遍。
柔嘉仰望天花板,明明和他交颈相依,最亲密关系。
但他给出的所有承诺,她却不停怀疑,该相信吗?可以信吗?
哪怕她知道,这一刻他一定出自真心。
-
2017年的夏天,还出了一桩大事。
沈莞打来电话,说她谈了恋爱。
当晚她约柔嘉见面,脸上的笑藏都藏不住。春风几顾,柔情缱绻都送赠痴痴少女。
沈莞托着下巴,眼睛亮晶晶,“他念投资学,当年高考也可厉害了,大概跟你差不多……”
柔嘉喝了口咖啡,“我又不算考得很好。”
沈莞幽怨地看了她一眼,“姐,你说这话真招人恨。”
柔嘉无奈,“我的意思是,你不要因为现在喜欢他,就觉得他什么都是好的。不要把你男朋友捧得太高,把你自己放得太低。”
妹妹眨眨眼睛,“但是他真的比我厉害好多呀!”
柔嘉半晌无语,咖啡拿了又放。想给她掰开揉碎讲明白,但一看沈莞深陷其中的样子,又觉得讲了也是白讲。
比如现在,眼前就放着沈莞爱吃的榛果巧克力蛋糕,她却只知道犯闺怨。
满脸写着,寂寞空庭春欲晚。
“一天没见就有点想他……”沈莞苦着脸,“姐姐,你也会这样吗?”
“不会。”柔嘉冷冷淡淡。
沈莞彻底泄气,“不崇拜他、又不想他。姐,你真是在谈恋爱吗?”
柔嘉神色复杂地看着她。沈莞一抬头,还怪疑惑,“怎……怎么了?”
“没事。”柔嘉平静地叉了一块蛋糕,“我在祈祷,你以后不要被骗。”
沈莞冒了一脑门问号。
回家已经是晚上八点多,柔嘉陪沈莞回学校,而任宣和已经等在路边。
她关车门的动作有点重。任宣和瞥过来,笑着哄她:“怎么跟妹妹见个面还要生气?”
“好言难劝该……”柔嘉双手抱胸倚着靠背,说到一半闭了嘴,唇角紧抿。
任宣和微讶,“你妹妹干什么了?”
柔嘉敷衍了一句,没事,紧蹙的眉头却松不开。
她忽然觉得冷,调高空调温度。
车子在夜间平稳行驶,掠过十丈京城风景。
凉风打在她脸上,柔嘉脑海里又开始回荡刚才那一句:好言难劝该死的鬼。
她劝不动沈莞,但也没劝动自己。
说道理的时候,沈柔嘉什么不懂、哪点不清醒?但她不也是昏了头,才造出这三年的分合纠葛吗?
她也没什么资格说沈莞。
期末周结束,柔嘉和沈莞一起坐高铁回家,任宣和留在北京。他将要毕业,大部分时间都在忙开题和实习。
他送她到南站,顺路去舞蹈学院接了沈莞。
这是前前后后很多年里,沈莞和任宣和惟一一次见面。
她一上车就大声喊:“姐姐,姐夫——”
任宣和看了眼柔嘉,笑说:“你妹妹这么会说话?”
柔嘉按了按太阳穴,“我倒是希望她是个哑巴。”
一路上都是沈莞叽叽喳喳,任宣和偶尔搭腔。柔嘉昨晚睡得不好,靠在椅背闭目养神。
任宣和频频转头看她。
沈莞声音大了点,柔嘉微一蹙眉。
任宣和透过后视镜,向沈莞比了个静音的手势。
遇上红灯,他转头专注看柔嘉,声音很轻,“她昨晚加班赶稿子,才睡了五六个小时。”
沈莞立马闭嘴。
剩下半程,车内安安静静。
到了南站,任宣和帮她们搬下行李。
柔嘉又犯头疼,任宣和替她按着太阳穴。
“药在背包小袋子。”他语调放到生平最柔和,“不要忍着不吃。”
柔嘉站在他身后躲太阳,“知道了。”
任宣和捏捏她脸颊,“九月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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