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四,柔嘉在一片兵荒马乱中度过。
2018年春末,她接到舅舅的一通电话。坐最近的航班赶回上海,却只来得及听见医生的一句“抱歉,我们尽力了”。
她呆呆走进病房,沈广雅就安安静静躺在那里。
这个人,一辈子都少有这么平和的时刻。
这对母女,也从未好好坐下来,看一看彼此。
无论二十岁,还是五十岁,沈广雅都是毋庸置疑的美人。她的秀丽遗传给沈柔嘉,因而她们即使疏离得像陌生人,别人还是会对柔嘉说,你妈妈和你长得真像。
她一直很讨厌这句话。
她厌恶沈广雅的一切,同时也厌弃和沈广雅七分相像的自己。
舅舅哭过一场,声音是哑的:
“广雅是一下子没的,她连着工作了一个礼拜。今天早上,突然就被送医院了。”
连死都死得这么刚烈、这么决绝。
一点预兆都没有。
沈广雅的学生来看她,和柔嘉差不多年纪。
“……老师七点多还在办公室帮我们改论文,八点多去了茶水间一趟,人就倒下了。”
这一倒下,再也没起来。
沈广雅的人生像被截断的河流,突然就干涸了。
柔嘉和舅舅舅妈一起,送沈广雅回到家里。
她这时才发觉,沈广雅住了几十年的家,原来已经老旧成这样。
老式的长条灯管偶尔忽闪忽闪,空调管道不时滴水,墙皮剥落,滋生墨青的厚重霉菌。
沈广雅所有密码都在记事文档里,昏死之前,她转发了一份,给柔嘉。
解开她手机屏幕,柔嘉才发现,她的置顶联系人只有一个——
被她抛弃、不闻不问的女儿,沈柔嘉。
柔嘉带着沈广雅的卡,去银行。查询余额,发现剩下二十多万。
她顿时定在原地。
沈广雅定时打给她生活费,早年也一直给舅舅家里送钱。
照她的工资,只能剩下一点点,供她日常生活而已。
这二十多万,又是怎么攒下来的?
半坏不坏的灯管、时常漏水的空调、脱落生霉的墙皮……
原来真应了那句,母女一场,她的钱永远留给她。
钱和爱挂钩吗?应该是有关系的吧。
柔嘉离开银行,坐在落灰的台阶上。忽然压抑不住,当着很多陌生人的面哭了起来。
柜员知道她妈妈刚走,过来轻声安慰她。
节哀顺变,妈妈更希望你过得好。
可柔嘉不是这样想。
她想,为什么不能让她纯粹地恨一次呢?
抛弃她、厌恶她,扇了她二十多年的巴掌,偏在临死给一颗糖。
柔嘉剥开糖纸,吞了满地甜味的荆棘倒刺。
她向学校请了两个礼拜的长假,和舅舅一起,操持沈广雅的后事。
沈广雅被送去殡仪馆那天,人间蒸发将近二十年的崔观鸿回国,出席他妻子的葬礼。
柔嘉已经记不得她父亲长什么样子。三岁那年,他拎着行李箱毫不留恋地离开,从此连一封信、一个电话都没有过。
他比沈广雅更可恨。沈广雅没有尽到抚养职责,但到底出够了钱。
崔观鸿于柔嘉而言,一个死人而已。
他稍有些尴尬地站在她面前,轻咳一声,“柔嘉啊……长这么大了……”
柔嘉当作没看见,径自跟着舅舅舅妈离开。
她在家里守了七天。
五月初回到北京,再度投入上课上班两头跑的生活。
期间崔观鸿试着联系过她,柔嘉随便找个上课忙的借口,说两句话就挂了。他给她打了不少钱,柔嘉照单全收。
尴尬陌生的父女关系,一直持续到崔观鸿问,柔嘉啊,把姓氏改回来吧。
他说:你快上班了,爸爸打算给你在以后的公司附近买套房子。
柔嘉停顿几秒,发了个“好”。
手续没有她想象中的复杂,跑了几趟派出所之后,她只需要安心等新身份证下来。
从此她就是崔柔嘉。
那时已经是九月,柔嘉毕业前的最后一年。
-
八月底九月初,任宣和拖着行李箱,一个人到浦东机场。任绍熙和陆文湘想来陪他一起,他通通拒绝。
只有徐展遥,特地来送他一程。
“你给她留了多少钱?”他好奇问任宣和。
迎面是空调凛冽的风。任宣和转头看窗外,天上聚了一团阴沉乌云,压倒沪都的架势,看得人心里直发闷。
他低声自嘲,“没留。”
徐展遥疑惑地“啊”了声。
任宣和不想动沈柔嘉的东西,就把那台银色车子折旧卖了,翻个倍打算转到沈柔嘉卡上。
银行却打来电话,说那张卡已经注销了。
沈柔嘉做事,干净利落。她真要划清界限时,凉薄得可怕。
任宣和后来辗转找到顾言歌和许莹冰。顾言歌不愿意帮他转交,说柔嘉不可能收下。许莹冰叫他滚。
徐展遥听愣了,眼镜掉下鼻梁骨,笑得无奈,“她还真是省心。”
广播通知登机。
任宣和拖着行李箱,仓皇暂别故土。
飞机慢慢登上九重云天,他隐约看见菩提寺的深灰色琉璃瓦。
那封签文藏在他口袋里,除了他和解签的人,没有第三个人看过。
任宣和闭上眼睛,陷入不安梦境。
“……她出生的时辰不好。天牢当道,□□凶日。
“八字对冲,硬要在一起,是她克你。弄不好,性命堪忧。”
解签的是陆文湘一个朋友。出身好,又不着调,年轻时混迹全国各地的禅寺,学了一身胡说八道的本事。
偏他胡说的每一句,往往都会灵验。
陆文湘快把这位朋友奉若神明。
换在以前,任宣和向来对神神鬼鬼嗤之以鼻。
但和沈柔嘉在一起这件事,人力不可及。他难免鬼迷心窍,恨自己从前不虔诚,只能临到头抱佛脚,求一求上苍。
任宣和把签文收进口袋里。
遥望纱窗之外,满地落白。
他忽而笑了,“堪忧就堪忧吧,我不跟她分手。”
举头三尺有神明。哪位发了火,随便怎么惩戒他,不代表他就要放弃沈柔嘉。
结果事到临头,他还是松了她的手。
说到底,他太不争气。
在梦中,他握紧口袋里的签文。
上面只写着简简单单三个字——
姑舍是。
下下签。
-
2018年秋分,柔嘉向闵梦先提了离职。
闵梦先答应得很痛快。她是想留她,可是柔嘉没有留在北京发展的打算。
项目组的人聚在一起,给她办了一场欢送会。
闵梦先送她一对耳夹,那么巧,就是六角雪花。
“阿柔宝贝,回家实习要漂漂亮亮的呀!”
柔嘉无奈,接过来的时候,掌心隐隐觉得烫。
吃完饭,闵梦先又带她去唱歌。
柔嘉被她搂着脖子,听她唱调子很高的川渝山歌。
项目组的哥哥姐姐们推柔嘉上去唱,她实在没法拒绝。沉默一刹,选了一首《高山低谷》。
“渴望大团圆,脚下路程难以削短。
“未见终点,也未见恩典。”
我与你极远。
她从来不喜欢做众人瞩目焦点,偶尔跟着别人来唱歌,通常都窝在角落打牌,默默赚了一口袋钱。
音乐换到下一首。
不管柔嘉唱得怎么样,闵梦先永远都是鼓励教育。她挥舞着双臂,“好听的好听的!”
旁边的摄影师挠挠头,半晌才憋出来一句,“柔嘉,你粤语好标准。”
柔嘉扑哧笑了。
她没什么唱歌的技术,语言天赋却还不错。
小时候沈广雅教了她半年西班牙语,柔嘉长大以后自己接着学,也能学个大半。音调标准,像当地人。
欢送会结束,已经接近凌晨。
没喝酒的摄影老师送她们回去。
闵梦先已经有点醉了,左边靠着一个老员工,右边搂着柔嘉。
她迷迷糊糊地说,阿柔、阿柔呀,辛苦啦。
柔嘉笑着鼻尖一酸。
十月,她飞回上海,进电视台实习。
电视台没有闵梦先那里忙,柔嘉第一次体会到按时下班的感觉。她在人际上有些笨拙,但好在台里人都不错。
实□□共四个月,到手总工资比不上闵梦先那里的月薪。
电视台的工作结束之后,柔嘉整理好所有的毕业资料,开始修改论文终稿。
2019年,学术圈出了一件大事。自上而下,严格整顿毕业生论文。
柔嘉刚好成了第一届。
导师天天焦头烂额。有些人当初糊弄的篇目,几乎都被打回去重写。
整个毕业年级骂声一片,骂完又要任劳任怨赶ddl,洋溢着荒唐的热闹。
忙忙碌碌,一直到四月底答辩结束,才算是尘埃落定。
实习、论文、毕业,差不多所有流程都安然结束。整个大学四年,柔嘉还没有这么闲的时候。
她好好休息了几天,打算回家一趟,到六月毕业典礼再回来。
航班起飞四个小时前,徐展遥约她见面。
她和他没有那么熟,牌桌朋友而已。
不在麻将桌上见面,还有点不大习惯。
徐展遥问她:“以后回上海发展?”
柔嘉点头。
“有心仪的公司或者岗位吗?看看我能不能说上话,最好帮你涨点工资。”
她笑了笑,“不用。”
徐展遥漫不经心喝了口咖啡,“跟我客气什么?”
“不是跟你客气。”柔嘉淡笑,“有去处了。”
徐展遥也笑,“意料之中。你本事一直不小。”
柔嘉挑眉,“听着不像夸我。”
他找服务生结账。
离开之前,徐展遥问柔嘉:“以后还能找你打牌吗?”
柔嘉不回头,“如果你能凑到人的话。”
徐展遥帮她抵着门,“下次上桌,我应该不用给你喂牌了吧?”
柔嘉没回答他。
还有三个小时航班起飞,她赶着去机场。
徐展遥追着问:“送送你?”
柔嘉向身后摇摇手,示意不用。
她身影汇入拥挤人流,如同闯进大海的游鱼。
从此,再没人能困住她。
徐展遥凝望她背影,释然一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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