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章 36

大四,柔嘉在一片兵荒马乱中度过。

2018年春末,她接到舅舅的一通电话。坐最近的航班赶回上海,却只来得及听见医生的一句“抱歉,我们尽力了”。

她呆呆走进病房,沈广雅就安安静静躺在那里。

这个人,一辈子都少有这么平和的时刻。

这对母女,也从未好好坐下来,看一看彼此。

无论二十岁,还是五十岁,沈广雅都是毋庸置疑的美人。她的秀丽遗传给沈柔嘉,因而她们即使疏离得像陌生人,别人还是会对柔嘉说,你妈妈和你长得真像。

她一直很讨厌这句话。

她厌恶沈广雅的一切,同时也厌弃和沈广雅七分相像的自己。

舅舅哭过一场,声音是哑的:

“广雅是一下子没的,她连着工作了一个礼拜。今天早上,突然就被送医院了。”

连死都死得这么刚烈、这么决绝。

一点预兆都没有。

沈广雅的学生来看她,和柔嘉差不多年纪。

“……老师七点多还在办公室帮我们改论文,八点多去了茶水间一趟,人就倒下了。”

这一倒下,再也没起来。

沈广雅的人生像被截断的河流,突然就干涸了。

柔嘉和舅舅舅妈一起,送沈广雅回到家里。

她这时才发觉,沈广雅住了几十年的家,原来已经老旧成这样。

老式的长条灯管偶尔忽闪忽闪,空调管道不时滴水,墙皮剥落,滋生墨青的厚重霉菌。

沈广雅所有密码都在记事文档里,昏死之前,她转发了一份,给柔嘉。

解开她手机屏幕,柔嘉才发现,她的置顶联系人只有一个——

被她抛弃、不闻不问的女儿,沈柔嘉。

柔嘉带着沈广雅的卡,去银行。查询余额,发现剩下二十多万。

她顿时定在原地。

沈广雅定时打给她生活费,早年也一直给舅舅家里送钱。

照她的工资,只能剩下一点点,供她日常生活而已。

这二十多万,又是怎么攒下来的?

半坏不坏的灯管、时常漏水的空调、脱落生霉的墙皮……

原来真应了那句,母女一场,她的钱永远留给她。

钱和爱挂钩吗?应该是有关系的吧。

柔嘉离开银行,坐在落灰的台阶上。忽然压抑不住,当着很多陌生人的面哭了起来。

柜员知道她妈妈刚走,过来轻声安慰她。

节哀顺变,妈妈更希望你过得好。

可柔嘉不是这样想。

她想,为什么不能让她纯粹地恨一次呢?

抛弃她、厌恶她,扇了她二十多年的巴掌,偏在临死给一颗糖。

柔嘉剥开糖纸,吞了满地甜味的荆棘倒刺。

她向学校请了两个礼拜的长假,和舅舅一起,操持沈广雅的后事。

沈广雅被送去殡仪馆那天,人间蒸发将近二十年的崔观鸿回国,出席他妻子的葬礼。

柔嘉已经记不得她父亲长什么样子。三岁那年,他拎着行李箱毫不留恋地离开,从此连一封信、一个电话都没有过。

他比沈广雅更可恨。沈广雅没有尽到抚养职责,但到底出够了钱。

崔观鸿于柔嘉而言,一个死人而已。

他稍有些尴尬地站在她面前,轻咳一声,“柔嘉啊……长这么大了……”

柔嘉当作没看见,径自跟着舅舅舅妈离开。

她在家里守了七天。

五月初回到北京,再度投入上课上班两头跑的生活。

期间崔观鸿试着联系过她,柔嘉随便找个上课忙的借口,说两句话就挂了。他给她打了不少钱,柔嘉照单全收。

尴尬陌生的父女关系,一直持续到崔观鸿问,柔嘉啊,把姓氏改回来吧。

他说:你快上班了,爸爸打算给你在以后的公司附近买套房子。

柔嘉停顿几秒,发了个“好”。

手续没有她想象中的复杂,跑了几趟派出所之后,她只需要安心等新身份证下来。

从此她就是崔柔嘉。

那时已经是九月,柔嘉毕业前的最后一年。

-

八月底九月初,任宣和拖着行李箱,一个人到浦东机场。任绍熙和陆文湘想来陪他一起,他通通拒绝。

只有徐展遥,特地来送他一程。

“你给她留了多少钱?”他好奇问任宣和。

迎面是空调凛冽的风。任宣和转头看窗外,天上聚了一团阴沉乌云,压倒沪都的架势,看得人心里直发闷。

他低声自嘲,“没留。”

徐展遥疑惑地“啊”了声。

任宣和不想动沈柔嘉的东西,就把那台银色车子折旧卖了,翻个倍打算转到沈柔嘉卡上。

银行却打来电话,说那张卡已经注销了。

沈柔嘉做事,干净利落。她真要划清界限时,凉薄得可怕。

任宣和后来辗转找到顾言歌和许莹冰。顾言歌不愿意帮他转交,说柔嘉不可能收下。许莹冰叫他滚。

徐展遥听愣了,眼镜掉下鼻梁骨,笑得无奈,“她还真是省心。”

广播通知登机。

任宣和拖着行李箱,仓皇暂别故土。

飞机慢慢登上九重云天,他隐约看见菩提寺的深灰色琉璃瓦。

那封签文藏在他口袋里,除了他和解签的人,没有第三个人看过。

任宣和闭上眼睛,陷入不安梦境。

“……她出生的时辰不好。天牢当道,□□凶日。

“八字对冲,硬要在一起,是她克你。弄不好,性命堪忧。”

解签的是陆文湘一个朋友。出身好,又不着调,年轻时混迹全国各地的禅寺,学了一身胡说八道的本事。

偏他胡说的每一句,往往都会灵验。

陆文湘快把这位朋友奉若神明。

换在以前,任宣和向来对神神鬼鬼嗤之以鼻。

但和沈柔嘉在一起这件事,人力不可及。他难免鬼迷心窍,恨自己从前不虔诚,只能临到头抱佛脚,求一求上苍。

任宣和把签文收进口袋里。

遥望纱窗之外,满地落白。

他忽而笑了,“堪忧就堪忧吧,我不跟她分手。”

举头三尺有神明。哪位发了火,随便怎么惩戒他,不代表他就要放弃沈柔嘉。

结果事到临头,他还是松了她的手。

说到底,他太不争气。

在梦中,他握紧口袋里的签文。

上面只写着简简单单三个字——

姑舍是。

下下签。

-

2018年秋分,柔嘉向闵梦先提了离职。

闵梦先答应得很痛快。她是想留她,可是柔嘉没有留在北京发展的打算。

项目组的人聚在一起,给她办了一场欢送会。

闵梦先送她一对耳夹,那么巧,就是六角雪花。

“阿柔宝贝,回家实习要漂漂亮亮的呀!”

柔嘉无奈,接过来的时候,掌心隐隐觉得烫。

吃完饭,闵梦先又带她去唱歌。

柔嘉被她搂着脖子,听她唱调子很高的川渝山歌。

项目组的哥哥姐姐们推柔嘉上去唱,她实在没法拒绝。沉默一刹,选了一首《高山低谷》。

“渴望大团圆,脚下路程难以削短。

“未见终点,也未见恩典。”

我与你极远。

她从来不喜欢做众人瞩目焦点,偶尔跟着别人来唱歌,通常都窝在角落打牌,默默赚了一口袋钱。

音乐换到下一首。

不管柔嘉唱得怎么样,闵梦先永远都是鼓励教育。她挥舞着双臂,“好听的好听的!”

旁边的摄影师挠挠头,半晌才憋出来一句,“柔嘉,你粤语好标准。”

柔嘉扑哧笑了。

她没什么唱歌的技术,语言天赋却还不错。

小时候沈广雅教了她半年西班牙语,柔嘉长大以后自己接着学,也能学个大半。音调标准,像当地人。

欢送会结束,已经接近凌晨。

没喝酒的摄影老师送她们回去。

闵梦先已经有点醉了,左边靠着一个老员工,右边搂着柔嘉。

她迷迷糊糊地说,阿柔、阿柔呀,辛苦啦。

柔嘉笑着鼻尖一酸。

十月,她飞回上海,进电视台实习。

电视台没有闵梦先那里忙,柔嘉第一次体会到按时下班的感觉。她在人际上有些笨拙,但好在台里人都不错。

实□□共四个月,到手总工资比不上闵梦先那里的月薪。

电视台的工作结束之后,柔嘉整理好所有的毕业资料,开始修改论文终稿。

2019年,学术圈出了一件大事。自上而下,严格整顿毕业生论文。

柔嘉刚好成了第一届。

导师天天焦头烂额。有些人当初糊弄的篇目,几乎都被打回去重写。

整个毕业年级骂声一片,骂完又要任劳任怨赶ddl,洋溢着荒唐的热闹。

忙忙碌碌,一直到四月底答辩结束,才算是尘埃落定。

实习、论文、毕业,差不多所有流程都安然结束。整个大学四年,柔嘉还没有这么闲的时候。

她好好休息了几天,打算回家一趟,到六月毕业典礼再回来。

航班起飞四个小时前,徐展遥约她见面。

她和他没有那么熟,牌桌朋友而已。

不在麻将桌上见面,还有点不大习惯。

徐展遥问她:“以后回上海发展?”

柔嘉点头。

“有心仪的公司或者岗位吗?看看我能不能说上话,最好帮你涨点工资。”

她笑了笑,“不用。”

徐展遥漫不经心喝了口咖啡,“跟我客气什么?”

“不是跟你客气。”柔嘉淡笑,“有去处了。”

徐展遥也笑,“意料之中。你本事一直不小。”

柔嘉挑眉,“听着不像夸我。”

他找服务生结账。

离开之前,徐展遥问柔嘉:“以后还能找你打牌吗?”

柔嘉不回头,“如果你能凑到人的话。”

徐展遥帮她抵着门,“下次上桌,我应该不用给你喂牌了吧?”

柔嘉没回答他。

还有三个小时航班起飞,她赶着去机场。

徐展遥追着问:“送送你?”

柔嘉向身后摇摇手,示意不用。

她身影汇入拥挤人流,如同闯进大海的游鱼。

从此,再没人能困住她。

徐展遥凝望她背影,释然一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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连载中瑞羽长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