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子开进一片瘦竹包围的高档住宅区。
柔嘉本以为太久没来她会生疏,可一见到那片郁郁的人造青竹高耸穿云,熟悉感还是汹涌而来。
她在这里住过好多年,留下过太浓太深到化不开的情感,都是印在骨血里的,轻易剥离不开。
柔嘉转头看窗外:“这条路之前好像是一排榕树。”
现在空空荡荡的,没有车流穿梭时,它只是一块柏油荒地。
任宣和轻声回:“这里也变样了。”
柔嘉跟着他下车,走进最熟悉的那栋楼,按上电梯11层。
她问他,你后来回来过吗?
任宣和点头,“一两次吧,回来取点东西。”
柔嘉倚在角落,忽然醉意蔓延。她酒量也没有那么好,外人面前强逼自己清醒,一直都是一种保护机制而已。
现在又不需要了。
她有些挫败地低下头嘀嘀咕咕:“我都忘掉密码了。”
任宣和没听清,弯腰问她:“什么?”
柔嘉慢悠悠靠过去,揪着他衬衫袖子,“我说……我不记得家门密码了。”
脑袋不知道什么时候晕乎乎的,柔嘉心想,难道酒劲儿这个时候上来了?
喝得多吗?也还好吧。她平时跟顾言辞出去打牌也没比今天喝得少,还能清清醒醒把烂醉的顾言辞踹回他家里。
没等想明白今天她的酒精耐受度出了什么毛病,任宣和就已经伸手揽住她肩膀。柔嘉一下就没力气了,软绵绵歪倒被他带着进家门。
任宣和低头靠着她耳边讲话,“自己生日都忘了?”
柔嘉仰头看他,“……不可以吗?”
任宣和单手开门,揽着柔嘉在玄关站定。
她自觉靠上墙,脱了外套,和提包一齐挂起来,动作一气呵成,流畅得像是昨天还住在这里。
任宣和扶着她肩膀,声音低哑:“不可以,不能忘。”
柔嘉眉头一皱,伸手想推开他,“你不要靠这么近……”
任宣和依言退了半步。他打开壁灯,很淡很淡的暖白光线扫到沈柔嘉脸上,衬得她肤色近乎透明。
蝶翼一样的睫毛颤啊颤,眼里盈了一点水波,眼眶微红。
她环视四周的动作很迟缓,神色早就不是往常的淡然清醒。
任宣和就站在她背后,她走一步,他就跟一步。
这间房子他也很久没有来过,但好在七八年来一直有人定期打扫,连一点灰尘都没落下来,好像他们俩一进来,就还是能马上回到当年的情景。
沈柔嘉没带走的东西依然留在柜子里,每一只提包、每一件衣服都是定期清洁的,好端端挂得整整齐齐。
地毯换过很多张,但都是一样的款式,清清淡淡的蓝色。
沈柔嘉以前不管干什么都喜欢坐在地毯上,任宣和怕她着凉,就一层一层铺得越来越厚,一脚下去像松软的云朵。
她总爱盘腿坐在阳台落地窗前,一个白色的小圆台放着电脑。她一边晒太阳,一边赶作业,有时候看文献,有时候剪片子。
任宣和就在边上看她。沈柔嘉这人绷得太紧,明明这么闲散适意的地方,她却总是皱着眉头要么学习要么工作,几乎看不见她安安稳稳歇着的时候。
他没她那么重的时间焦虑,往往都是学一会儿歇一会儿,歇的那十几分钟基本都赖在沈柔嘉身边,给这个人的一副脆骨头按摩。她偶尔犯了偏头痛,就躺在他腿上,他轻轻帮她按着太阳穴。
那时候她都没有二十岁。
以前就瘦伶伶的一个,现在好像更单薄了。
沈柔嘉呆呆站在落地窗前,仰头看天上偷偷跑下来的一缕月光。任宣和在身后看着她。
她像定在那里一样,一动也不动。
任宣和就走到她身后,扯了扯她衣袖。
他问她:“看什么呢?”
沈柔嘉马上转过来,眼神还是不清醒,多半酒劲儿还没消下去。
“你怎么不扔掉?那些东西……”
她手指随意一扫,指的是柜子里那排整整齐齐的包。
……
任宣和眉心一跳。这人喝得再多,脑子也是在转的,真分不清是真醉了还是来套他话的。
沈柔嘉没耐心了,轻轻踢他鞋跟,“说话呀。”
任宣和低头帮她整理折起来的衬衫衣领,轻声说:“不敢扔,也不舍得扔。”
他弯了膝盖,和她平视,“都是你的,只有你才能决定它们扔还是留。”
沈柔嘉摇摇头,“不是,都不是我出的钱。”
任宣和气笑了,“多少年了你还纠结这个?”
“多少年我也赚不到你那么多钱呀……”沈柔嘉语气软乎乎地反驳。
能抓到沈柔嘉小辫子的时候可太难得了,任宣和凑上去捏捏她脸颊,笑问:“还觉得自己赚得不够多啊?”
沈柔嘉顺势把脸颊贴在他掌心,也不嫌戒指硌得疼,“本来觉得多,现在不觉得了……”
任宣和无名指轻轻擦过她耳垂,“不是才升职加薪?怎么又嫌少了?”
沈柔嘉瞪着他不说话。
过了半晌,才毫无预兆地扑过来,脸颊埋在他肩头。任宣和匆匆伸手接住她,恍然间心跳都停了一拍。
他拥着她肩膀,才发现她骨肉伶仃,身形明明和当年差不多,握在掌心里却好像更硌人了。
任宣和一时不知该怎么办,握紧了怕她疼,松开手又怕她走。
沈柔嘉黏着他半天,才模模糊糊冒出一句:“……摔碎了。”
任宣和实在听不清楚,轻声问她:“什么摔碎了?”
谁知道沈柔嘉本来还好好的,一听这话立马滚出两颗眼泪,顺着脸颊流下来,滴在任宣和衬衫上。
他吓得手忙脚乱去接,“怎么了?为什么哭了呀?”
沈柔嘉不怎么哭,像小孩一样哭得一点儿都不克制的时候更少。任宣和记得她最最失态的那一刻也不过就是肩膀颤抖着无声掉眼泪,可是哪怕那样他都受不了。
不要说眼下。
他轻轻抹掉她眼泪,声音放柔到极致,“阿柔,慢慢哭,哭太急了伤眼睛。”
她两手揪紧他衣袖,好半天才又冒出一句,谢瑶环摔碎了。
任宣和一下反应过来,是那个人偶。
他们几年前分手时,她带走的那个人偶。
沈柔嘉带着哭腔说:“它在我家里好多好多年了,我搬家我也带着它走,一直把它擦得干干净净的,褪色了我都不扔。可是别人把它摔碎了……”
眼泪越擦越多,任宣和知道这是止不住了。
他干脆揽着她坐下来,就坐在铺得厚厚的地毯上。沈柔嘉向后靠着他肩膀,任宣和双臂整个环住她。
他像哄孩子一样轻声问:“碎成什么样了呀?”
沈柔嘉低头说了句,五马分尸。
任宣和轻笑,“扔掉了吗?”
沈柔嘉说扔掉了。
“那就再找剧院要一个。”他摸摸她头发。
沈柔嘉倒还清醒,“那么多年了,哪里还有啊?”
任宣和语气颇嚣张:“我说有就有。”
沈柔嘉默了一会儿,用手背蹭他,食指的铂金素圈硌着他掌心,“就像戒指一样吗?你说有就有了?”
任宣和牵着她,十指交扣,“对啊,沈小姐想什么时候要?让他们送货上门。”
话出口,倒是他先一怔。
沈柔嘉身份证上的名字已经改了,谁都管她叫崔柔嘉,连从小认识她的顾言辞也一样。
也就只有任宣和一直改不过来。
但柔嘉好像不在意这些,又或者她现在醉醺醺的,在意不过来。
总之她盯着他,很淡地笑了笑,“那我要快一点。”
任宣和拥紧她,“那就快一点。”
-
第二天早上柔嘉醒过来时还头疼得很,多少年没这么宿醉过,真够烦人的。
她按着太阳穴坐起来,迷迷糊糊打量了一圈,暖白色的地毯、深青色的窗帘、还有正对面那幅外国名家的真迹。
这哪里是酒店?!
她像被雷劈了似的,整个人呆在原地。
半晌才想起来,啊,对,她昨天跟任宣和回家了。
他们俩在北京住了三年的那个家。
她这人好就好在不断片,酒后干了什么事自己当时勉强能控制,后来也多半都能想起来。
柔嘉花了半分钟时间回忆她昨晚的荒唐事迹。
忘记家门密码、扑到人家怀里、索要谢瑶环人偶。
……真是要命了。
果然酒壮怂人胆,换在以前照她这个胆子能干出一件都是见了鬼了,昨晚上醉醺醺的居然把什么都说了。
还好崔观鸿生病这事儿没吐出去,否则她……
否则什么呢?
柔嘉也不知道。她转念一想其实没什么不能让他知道的,崔观鸿生病又怎么了?她手术费反正出完了,不会找他借钱,更不会给他带来什么负累。
她近些年别的没怎么学会,惟一明白的就是千万别跟自己过不去,想不明白的事儿放一边,熬心熬力短的是自己的寿命。
柔嘉下床,熟练地摸去卫生间洗漱。
这地方七八年如一日,连毛巾挂的位置都没变。什么都是新的,可又什么都和以前一模一样。
柔嘉看着看着就懵了,她隐约能感觉到任宣和的执拗。
他固执地把一切维持崭新的原状,为了什么?
为了有一天她回来能习惯。
她松松绑起头发,走到厨房。任宣和在岛台煮馄饨,袖子挽起来,小臂和手背青筋微突。
柔嘉有种完完全全的错觉。
一切都没发生过。他们还在二十岁出头的年纪,是一对无忧无虑的大学生情侣,会去菩提寺求姻缘签,然后把求到的上上签供在家里。
但不是这样的。
千帆过尽了。
任宣和应该是瞥见了她,动作一顿,过了一会儿才轻声笑问:“头还疼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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