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文湘走后,柔嘉请了半天的假。
她懵懵懂懂回到家,只觉得天旋地转,一切都是陌生的。
从公司走出来那一刻,她第一反应是难怪如此。难怪任宣和不接她电话,还不肯直说原因。
他根本就是不能说。他从来不会让她知道这些。
她只当他的人生鲜花着锦,有的是缘分也有的是退路。可是有些人就是在万人瞩目万人羡慕的命数里生了病,像万里晴天突然卷来阴云,从此命中都是连绵不绝的雨。
沈柔嘉是风急雨骤中的一块瓦片,从几百米的高楼落下来,是压死任宣和的最后一根稻草。
她满脑子回荡着陆文湘的几句话:
“宣和已经好了很久了,我一直以为他以后就能好好生活。没想到他一回国就遇上你。
“也没想到……他一见到你,还是什么都不管不顾。
“工作也不要,身体也不管。飞去北京找你之前,他也在住院。那个时候我问他怎么复发了,他不肯说,我就猜到是因为你。果然。”
所以那天任宣和说他来病房找她,是因为他也刚好在医院。
但她什么都没在意。
或许她有很多次看穿蛛丝马迹的机会,可是她都错过了。
柔嘉盯着左手食指上的铂金素圈失了神。
她忽然想起什么,匆匆忙忙在挎包里乱翻。她的东西一直摆得整整齐齐,有些东西埋在很深的地方,经过一遭翻天覆地的凌乱才又见天日。
谢瑶环的人偶,崭新的。
柔嘉小心翼翼把它捧在手里,合拢掌心。
任宣和开门的时候从来没敢想过站在对面的人会是沈柔嘉。
她整个人裹在过膝长风衣里。
十月中的上海本来不该这么冷,但是前两天刚下了阴雨,冷空气盘桓停留,迟迟不肯走,逼得一座城的人翻出压箱底的厚衣服。
沈柔嘉永远是伶仃的一把骨头,没什么重量,一阵风来,人就拦腰被斩断。
她仰着脸看他,白生生的,这么多年过去,看上去还是那么小。
任宣和一看就知道她喝酒了,否则沈柔嘉干不出大半夜直接找上他家门的事。
他无奈地一侧身让出位置,“进来坐,外面多冷。”
沈柔嘉迷迷糊糊走进来,低声嘀咕,像自言自语,“你怎么不搬家啊?”
“我搬家了你还怎么找上门?”任宣和觉得好笑,给她倒了杯温水,“快,喝两口清醒清醒。”
沈柔嘉斜了他一眼,“没不清醒。”
任宣和真拿她一点办法没有,“是,没不清醒,就是脸有点红。”
沈柔嘉闻言真去摸脸,“没有吧,就是有点热……”
这下不打自招了。
她还反应不过来。
任宣和心尖一软,掐她脸颊的动作轻得不能再轻,“谁又灌你酒了?”
沈柔嘉拨浪鼓似的摇头,“没人灌。”
“那你自己喝闷酒啊?”任宣和弯下膝盖,和她平视。
沈柔嘉眼睛一转,亮晶晶地看着他,“不可以吗?”
任宣和心跳停了一拍。
她等不到他的回复,神色有些慌张,连眨好几下眼睛,揪着衣袖往前半步。
任宣和心想他可能是看错了,沈柔嘉怎么会有这种神情呢?
她怎么会懊悔,怎么会害怕?明明最决绝最狠心了。
但沈柔嘉就是迈出了那半步,一只手顺着他手腕摸上来,缠在他小臂,把他衣服都揉皱了。
她踮起脚,几乎贴在他耳边说,最讨厌你了。
任宣和面色一变。
他伸手把沈柔嘉扯开,掌心覆着她后脑,“讨厌谁?”
沈柔嘉用额头撞他肩膀,“任宣和!”
他心尖被花枝勾了一下。
沈柔嘉顺势倒在他肩头。任宣和伸手接住她,揽过伶仃纤细的腰身。
他很轻很轻地拍着她的后背,像哄小孩,“好好好,又讨厌我了。”
说完,又笑了一声,“反正也没说过喜欢我,小白眼狼。”
他忍不住,把人抱紧了。沈柔嘉似乎是很低很低地呜咽了一声,然后含含糊糊说,你怎么什么都不告诉我……
任宣和拨开她遮住眼睛的头发,“要告诉你什么?”
沈柔嘉盯着他,片刻后一偏头,脑袋埋在他肩头,“我才不跟你说。”
任宣和一笑就容易咳嗽,这两天他感冒也才刚好。
胸腔连着喉咙一起扯着痛。
过好半晌,他才缓过劲来,揽着她坐到厚厚的松软地毯上。
“没有不告诉你。”任宣和轻声哄她,“我只是在想要怎么跟你说。”
“那你不用想了。”沈柔嘉语气平静地无理取闹,“你妈妈全都跟我说了。”
任宣和眉毛一挑,“你怎么什么都记得这么清楚?到底醒着还是醉了?”
沈柔嘉神秘莫测地扯一扯嘴角,“说了醒着啊……”
说完,头一歪靠在任宣和肩上,热乎乎的气息扑到他耳侧,没头没尾地冒出一句,好困。
任宣和伸手按了按太阳穴,有些人醉了要么一睡不醒要么撒泼打滚,真没见过醉了还会套话的,脑子转得比别人没醉的还快。
沈柔嘉这个人精明进骨子里了。
任宣和手掌托着她脸颊,轻声问:“没带衣服是不是?”
沈柔嘉点头,也不知道是在回答他还是困的。
他认命地抱她进主卧,轻手轻脚把人放到床上,然后又在床头垫了两个枕头,免得她喝醉了没轻没重,到时候再撞到自己。
这间房子沈柔嘉就来住过一两回,那么零星几件衣服,看上去都旧了,勉强还能穿一穿。
任宣和臂弯上搭着一件睡裙回到房间,一进门就看见沈柔嘉盘腿坐着,整个人懵懵地盯着被面,也不知道在想什么,啪嗒两滴眼泪就落下来。
他慌忙放下衣服,“怎么了?”
沈柔嘉扯过他袖子,还是不说话,光无声掉眼泪,哭得又突兀又没道理。
任宣和叹气,“最近怎么见我一回哭一回?”
“生病了你要跟我讲……”沈柔嘉扁着嘴说,“不然我全都误会了。”
任宣和倾身抱着她:“误会什么?”
“……你不要我。”沈柔嘉毫无道理地指控他,“你不要我了。”
她乌黑的头发铺天盖地,白瓷一样的肌肤,嘴唇却很红,有种阴里阴气的瑰丽,像志怪小说里的艳鬼。
任宣和一手拢住她两只腕子,“不会不要你。”
沈柔嘉仰着头,泪盈盈的,“真的?”
她不怎么撒娇,更不怎么哭,两件事但凡来一件任宣和都受不住,别说一起了。
他很无奈地说:“还要我怎么证明呢?”
沈柔嘉盯了他一会儿,伸出手,掌心朝上:“病历本。”
任宣和哑口无言,狐疑看着她。
“你其实就是没醉吧。”
话音才落,沈柔嘉就往他身上一扑,在他怀里乱蹭。种种举动,都不属于清醒时的沈柔嘉。
任宣和发现这些年她真是越来越难猜了,演戏的本事炉火纯青。
他低头,很轻很轻地吻她眉心,“好了,明天睡醒再给你看,什么都给你看。”
沈柔嘉这下才不挣扎了,乖乖向后靠,躺在他怀里。
任宣和把人哄好,马上又开始讨价还价,“那你的病历本也给我看。”
沈柔嘉哪怕醉得迷迷糊糊,也不肯顺着他的话服软,“为什么?”
他手指点她突出的腕骨,“还问为什么?你当你自己身体很好吗?”
我看见的就不止一次,那我没看见的这些年呢?生了多少次病?进了多少次医院?以前大大小小的病痛还在折磨你吗?
沈柔嘉把头一偏,闭上眼睛:“看看看……”
任宣和按下录制暂停键,收紧力道,下巴搁在沈柔嘉清瘦肩膀,“都录下来了,这回看你怎么赖。”
她看来确实是喝了点,也不那么清醒,有几分醉却不好说。
沈柔嘉怔怔看着他,眼里是朦胧的水雾,像华东绵长的雨季降落在她眼底,凝成潮湿的帘幕。
任宣和护着她后脖颈,把人放到床上平躺,“喝这么多困不困?”
沈柔嘉懵懂点头。
他就知道。沈柔嘉酒量从前就好,跟打牌的本事一样好。能让她喝得半醉不醒的量换到他身上,都够他地府死去活来一回。
任宣和伸手熄了大灯,留下床头一盏冷调蓝白的小台灯,泛着莹莹的微光。
他帮她掖好被角,就像从前一样,看着她安安静静地睡过去。
房间里只拉了一层纱帘,任宣和侧头看,落地窗外,灯色万千绮丽。上海的夜晚长得出奇,现在将将开了个头而已。车流匆匆,行人攘攘,还有的是嘈杂的时候。
但都离他好远好远了。
他只看得见沈柔嘉,只听得见她微弱绵长的呼吸声。
任宣和轻轻刮了刮她鼻尖,不自觉眼眶泛酸。
“再不吵了好不好?”
“相信我啊,沈柔嘉。”
沈柔嘉已经睡熟了。梦里她勾了勾指尖,指甲划过任宣和掌心。
任宣和怔怔低头,片刻后才笑了,“这么巧?当你答应了啊。”
她睡眠很浅,睡得再长也总是很疲惫,一副气血不足的模样。
任宣和觉得不过是一晃眼的工夫,沈柔嘉就已经缓缓睁开眼睛,手指轻轻勾他手腕,像一片落叶拂过来,越轻越痒。
“任宣和。”
她连名带姓叫他——沈柔嘉一直这样。
他转头,翻手牵着她,“在呢。”
“你现在还在吃药,对吧?”
任宣和沉默,很久才点头,临了又匆匆补一句,其实药量很小了。
怀抱里伶仃的人像是很轻地颤了一下。
“躯体化……会很难受吗?”她轻声问他。
任宣和轻飘飘地说,还好吧。
沈柔嘉安静了一会儿,“别骗我。”
“没骗你。”任宣和抱紧了她,“每次头一疼,想想你以前犯偏头痛的时候也是一样难受,就好多了。”
他怕她不相信似的,又重复强调,“真的没说假话,阿柔……”
沈柔嘉不给他多辩驳的机会,倾身凑上来,靠近他唇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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