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月份崔观鸿出院,柔嘉开车去接他。治了这么久,也没见他气色变得多好,照旧像一片枯老黄叶。
邱素梅背着被子和脸盆,柔嘉想搭把手,她笑着说不用,“把后备箱打开就好了,我自己来!”
崔观鸿瘦得剩一把佝偻的骨头,颤巍巍扶着门上车,“又麻烦你了,阿柔。”
柔嘉扯扯嘴角,“没事。”
车子一路往北边开。医院在青阳,离崔观鸿和邱素梅现在的住址足有三十多公里。下午五六点,路上堵得车子只能龟速爬行。
送他们俩到家,天色已经晚了。邱素梅挽起袖子进厨房,“柔嘉留下来吃顿饭吧,再开回家不知道要几点了。”
说完就开始忙碌起来。
柔嘉不好拒绝,只好跟崔观鸿对坐无话。
他们住的这间房子不算很新,六七十平的样子。但这几年房价飞升,给柔嘉在青阳买的那套房子已经耗尽崔观鸿这辈子的积蓄。即使房子在郊区,贷款也是一笔不小的数目。
沙发布有些陈旧,但洗得很干净。华东潮湿,墙根难免发霉,经年难除。客餐厅贴着狭小的厨房,摆一张方桌,上面零零碎碎放了红塑料袋装着的水果,边上是医院的药袋子,装得鼓鼓囊囊的。
柔嘉一抬头就能看见老式的长条灯管,没有任何装饰,白光特别刺眼。
她忽然觉得这地方真熟悉啊。
和沈广雅住了那么多年的房子一模一样。
他们俩快恨死彼此,临了居然殊途同归,都没有好下场。
邱素梅手脚利落,很快端上三菜一汤。她对柔嘉不好意思地笑笑,“我做饭不好吃的,你凑合吃吧,平时是你爸爸做得多。”
柔嘉温声说:“没关系。”
崔观鸿拿筷子的手抖得厉害,说句话都费力,断断续续的。
他试图和柔嘉回忆一点过去,可是他离开那年她才三岁,对他说的什么幼儿园、游乐园的秋千、街边的摇摇车一点印象都没有。
柔嘉尽力附和,但崔观鸿似乎还是看出她兴致缺缺,尴尬地往后缩了缩,“是……不记得也正常……你那个时候太小了。”
她听见这句话,竟然有种恶劣的畅快。
是啊,你们也知道我那个时候太小了。
结果呢,一个走得比一个决绝。
她没有多留,吃完饭就走了。邱素梅在门口悄悄对她说,抹着眼泪,“有空就来看看他吧,医生说不好治的,他身上大大小小的毛病太多了。”
柔嘉垂眸,“知道了。”
她驱车行在喧闹的夜里。
十步一盏华灯,流光溢彩,人世缤纷。
柔嘉接到了沈莞的电话。
一向跳脱的妹妹这一回很平静地说,姐姐,我今天办完离婚手续了。
她遇上红灯,缓缓踩下刹车,轻声回:“好。”
然后顿了顿,又说:“要开始新生活了,莞莞。”
电话对面,沈莞吸了吸鼻子,“嗯”一声,“姐姐……”
柔嘉目光渐渐软下来,“怎么了?”
沈莞带着哭腔,“谢谢你……”
“傻话。”她笑了笑,嗔她。
柔嘉当天晚上没回青阳,她去了沈广雅的那套老房子。
沈广雅离开之后,这套房子理所当然留给了柔嘉,但她出于种种原因,一次也没回来过。和这间房子惟一的联系,大概就是钟点阿姨每月一次的清洁。
房间里的所有陈设都没变。沈广雅走之前什么样,现在还是什么样。
电视太老了,反应有点慢。
十月初大长假,各个平台都循环播放刚过去的中秋晚会。
柔嘉记得她刚上大一的时候也在沈广雅家里看晚会。她拎了一盒月饼,怎么带过来的怎么拿回去。
沈广雅从来不收她的任何东西。
柔嘉这些年都没怎么想起过她。沈广雅活着的时候,她总以为她会讨厌这个生身母亲一辈子,但到人真的没了,柔嘉又想,何必呢。
爱恨都是很累的,爱恨交加尤其。
晚会每年都是一个样,早就有了刻板的定式。主持人高昂的声调刺进柔嘉耳朵里,她忽然想起那天晚上沈广雅说,现在的晚会办得太烂。
那时柔嘉附和,对啊,是很烂。
她好像还暗暗发誓,以后可不能做出这么烂的晚会。
后来她真的去做晚会策划执行,才知道跟一个项目有多少不得已。创意从提出到落地要经过多少层扒皮抽筋的审核,修改到最后,是在为了创意做还是为了过审做,她自己都分不清楚。
她变成了无聊的幕后,低头弯腰的媒体人。当年有过做创意的心气吧,后来接项目做方案的第一反应都是屏蔽词和上价值。
沈广雅像是蒙在她头上的一阴云,平时不觉得,可天气总会变的,不知道哪一天下雨,就浇湿她一头。
-
第二天柔嘉去盛屿上班,午休时领导亲自过来说有人找,她顺口问了句,“谁啊?”
领导意味深长地看她一眼,没直说。
柔嘉推开休息室的门,沙发上坐着驼色风衣的中年女人,头发一丝不苟地盘起来,手腕上青绿的镯子与描花瓷杯碰出清脆的声响。
那人站起来,朝她一点头,“崔女士好,我姓陆,陆文湘。”
柔嘉微怔,“您是……?”
陆文湘淡笑,“我是宣和的母亲。”
话音刚落,柔嘉几乎生出一种想逃开的冲动。
她从来没有见过任宣和的家人,零零碎碎的印象,都来源于任宣和偶尔接到的家里的电话。
她没有记错的话,他妈妈应该是个很严苛的人。
或者说任宣和的家庭里,本来就不该有很好说话的人。
陆文湘是谁都看得出来的涵养极好,语调温和,压迫感却不轻,分明娓娓道来,柔嘉却觉得泰山压顶。
“其实我应该早点来见你的,家里有些事耽误了。”
柔嘉直视她,轻声问:“您找我有什么事吗?”
陆文湘笑笑,没有直接回答她。
“前几天我问了殷绮,才知道你已经离职。原本想帮你推荐长泰的几个岗位,结果你人都进盛屿了。”
柔嘉没听明白她的意思,心里却隐隐升起一个猜测,“您和殷绮认识……?”
陆文湘点头,“我们研究生是同学。”
柔嘉一愣,“所以是您和她联络,想要推荐我去长泰?”
“对。”陆文湘放下茶杯,“只不过被盛屿捷足先登了。挺好的,盛屿也是行业里的翘楚。你在这里工作,我也不算辜负宣和的托付。”
她心里猛地一沉。
她一直以为……殷绮说的那个人是陆维则。当时她也猜测过,会不会是任宣和,但从来没有想过他会拜托他的家人,只是为了她的一份工作。
而陆文湘居然真的愿意帮她。
柔嘉垂眸,心口激荡得厉害。
一室静寂,她能感觉到陆文湘还有没说完的话,只是在等她开口。
片刻后,柔嘉尽力装作平静,低声问:“宣和什么时候回家的?”
陆文湘笑了笑,“9月8号。”
那就是在她离开北京之后,他还多待了三天。
陆文湘停顿一刹,问她:“你知道他为什么在北京又住了三天吗?”
柔嘉蓦然抬头。
陆文湘眉目低垂,身上那种沉稳如山岳的气质好像一瞬间塌了,整个人都温润柔和起来,“他生病了。”
柔嘉心口一震,握着瓷杯的手不自觉发紧,她倾身向前,“什么时候?”
“很早。”陆文湘看向她,“去了伦敦没多久吧。”
她像是没听清楚,懵懵地又重复了一遍,“很早?”
陆文湘平静地看着她,过了一会儿,释然似的长出一口气,“他果然不会让你看出来。”
“我发现他状态出问题的时候是19年末。他去米兰见了我的几个朋友——当然,是我要他去的。本来他该从米兰直接回国,但是那年无论我怎么催,搬出什么样的理由,他还是固执地飞回伦敦。后来我打不通他的电话,辗转联系到老师,才知道他进了医院。”
陆文湘停了片刻,“焦虑症确诊,躯体化症状很严重。”
柔嘉后背倏地发凉,蓦然有种大厦将倾的直觉。
但陆文湘没有给她太多消化的时间。
“他的身体没办法再支撑,所以只能休学。紧接着就是20年,发生了什么你也知道,他就这样被困在国外,一直到今年才有机会回来。”
那几年发生了很多事。
21年任家老爷子生病,家里一圈人围在病床上,各怀鬼胎地等着心电图变一条直线。有人提了一句,让宣和照芙尽快吧,不然老爷子恐怕等不到。
任绍熙在英国时间凌晨五点拨通任宣和电话,当着所有人的面,几乎是一场逼宫。
任宣和沉默了很久,沉默到病床上的任老爷子醒过来,对着电话气若游丝地说了一句,宣和,答应吧,爷爷想看。
老头子进气赶不上出气,含含糊糊说:“今年过年要能回来一趟就好了,回来吧,宣和啊,再不回来爷爷看不见你了。”
电话那头隔着山海和时差,又沉寂一会儿,才听见一声哑着嗓子的“好”。
同时,陆文湘很清楚地听见有护士用英文说,您好,输液速度请不要调得太快。
那一刻她觉得这么多年的富丽堂皇就像一场荒诞的笑话。
陆文湘做了快五十年的淑女,第一次失态第一次狼狈第一次完全顾不上自己的形象。
她把任绍熙的手机扔下楼,冷眼看着围观的众人,羊毛披肩滑落到地上,盘起来的头发散乱一半。
“你们听不见吗?”陆文湘扫视所有人,又转头看向病床上只剩下一口气的任老爷子,“您也听不见是吗?”
任绍熙过来扶她,被她一把甩开。
陆文湘提高了声音,几近绝望嘶吼,“宣和生病了,他还在住院!”
她极其失礼地指着任老爷子,“他是任家的子孙没有错,你们要他光耀门楣也没有错,可是……”
“可是他先是我的孩子……”
他只是我的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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