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她完全没想过陆文湘来得这么快。
柔嘉最近两边来回住,盛屿离她家更近,要是第二天上早班,她就回自己家里。
这天她上午在公司写完了项目总结,年终之前就剩下一个横跨十二月的大项目,十一月后半都是她的休假期。柔嘉没告诉任宣和,自己开车搬了几个箱子,装着她的衣服和常用的物件,打算连着蹭半个月任宣和家里的饭。
她就在地下车库遇见了陆文湘。
十一月上海天气转凉,柔嘉裹了件淡蓝色的宽松毛衣,略长的袖口挽到手腕,她抱着个大箱子正面对上陆文湘。
陆董深绿色大衣,耳垂两块圆润的绿玉,刚下了车,看见她的时候还顿了一下。
柔嘉朝她一点头,“陆……女士。”
“不用这么客气。”陆文湘笑笑,扫一眼柔嘉车子后备箱,问她,“在搬家?”
柔嘉抱着箱子摇头,“没有,就是搬几件过冬的衣服。”
陆文湘走近,伸手也替她抱了个箱子,“也是,天气转眼就冷了。”
三块钱一个的劣质快递箱子被陆文湘抱在怀里,贴着她名贵的绿色大衣,简直突兀得不能再突兀。但柔嘉还没开口客气两句,陆文湘就朝她一偏头,“走吧,上楼。”
她们俩各抱一个大箱子,在电梯间对立无话。
快到家门口,陆文湘才问她:“怎么不让宣和帮帮你?”
柔嘉低着头回:“我没跟他说。”
她那点幽微的想给任宣和一点惊喜的小心思,陆文湘也不知道听没听懂,总之陆董很淡地笑一笑,矜贵又温和:“这种事你不麻烦他,他估计还不高兴。”
柔嘉总共搬了四个箱子,两个大的装衣服,剩下的装点零碎的东西。
陆文湘又跟她下去了一趟。
箱子里是一些小摆件,归置得整整齐齐,正中间躺着那个涂花脸的谢瑶环人偶。
陆文湘似乎对这个人偶很感兴趣,单手拨弄了一下,小人偶还是个不倒翁,摇摇晃晃的,手上握的旗子叮叮当当,声音清脆。
“挺有意思的。”陆文湘淡笑着说,“宣和把家里装得太古板,添点小装饰也好。”
柔嘉红着耳尖,腼腆地说:“这也是他送的。”
“我知道。”陆文湘单手打开门锁,“他前两个月打电话给我,让我联系剧院还有演《谢瑶环》的组,赶着做一只新的人偶,要一模一样的。这么刁钻的要求,也就是剧院大老板跟我是好朋友才能应下来,不然谁理他?”
这下柔嘉耳尖连着脸颊红了一片。
重制人偶这件事,还真不能说是任宣和的错。
要不是她那天醉得不轻,迷迷糊糊跟他撒娇说要一个新的,任宣和也不见得去麻烦别人。
陆文湘把箱子搁到茶几上,又补一句:“平时他可不乐意欠什么人情,那次那么急,我就知道是要送给你。”
这话柔嘉不知道怎么接,但好在陆文湘很快把这页揭过去。她喝了口茶,对柔嘉说:“其实应该请你吃顿饭,我们好好坐下来聊一聊。但宣和爷爷最近病情反反复复,我和他爸爸总要来往医院,找不出什么空。”
任宣和爷爷那回没死成的事,柔嘉是知道的。
也许陆文湘和任宣和这对母子迟来的反叛真能把人气活,半截黄土埋脖颈的人居然生生挺了过来,奄奄一息续了好几年的命,期间几次下病危通知书,最终还是命硬地苟延残喘。
她对他的亲人一直毫不关心,也懒得关心。但毕竟对面是陆文湘,不是任宣和,沈柔嘉现在身份尴尬,她想陆文湘大概想认她,可是任家未必。
比如从未在她面前出现过的,任宣和的父亲。
柔嘉斟酌着说了一句:“这些宣和都没说过……”
陆文湘无言看着她,良久才说:“他不怎么去看他爷爷。”
客厅一下安静下来。
柔嘉几乎不敢想简简单单的一句话底下藏了多少山崩地裂的抗争。
她记得的,那年在首都机场,她和任宣和一起等去斯洛文尼亚的航班。
那时陆文湘突然来了电话逼他回上海,任宣和很久都不肯。但最后她说,你当然可以不回来,如果你希望沈柔嘉的名字被爷爷知道的话。
任宣和的爷爷应该是他们这个秩序森严的家族里最山巅的人,连陆文湘都要守在他的病床边上。
但任宣和却不去。
哪怕垂死病中也不去。
那抗争的代价是什么呢?
柔嘉缓缓抬眼看向陆文湘。
陆文湘这么多年阅历,只消一眼就知道柔嘉想说什么。
她放下茶盏,拢了拢大衣外套:“宣和不会被放弃的。家里其他的孩子都比不上他争气。”
柔嘉垂眸,陆文湘这话几分真几分假她算不清楚。
她对于名门世家的弯弯绕绕一点都不了解,各家也有各家难念的经,任家偏偏是其中最复杂的一本。
不出意料的,陆文湘又补了一句:“但分到他身上的东西,是少了一点。”
柔嘉蹙眉,“少?”
“比如齐兆兴——你应该听过这个名字吧?他那里的人脉是宣和打下来的根基,刚好留给他弟弟妹妹用了。”
陆文湘说得云淡风轻。但柔嘉本身就是讲话隐晦的人,她几乎是一瞬间分辨出陆文湘的弦外之音。
任宣和上大学的时候熬心熬神打下的根基建起的人脉关系网,最后饱了他弟弟妹妹的私囊。
有人得来全不费功夫,有人呕心沥血只剩一场空。
陆文湘又在她汹涌的心绪里投下一颗顽石,“所以他去了盈越,和任家几乎完全没有关系的地方。”
任家不会插手,也不会帮扶的地方。
也许任宣和遇到的这点挫败放在普通人身上根本算不得什么,也许他堪称挫败的起点已经是万万人一生够不到的终点。
但柔嘉见过的。
见过他从东四环辗转到北四环,见过他熬下的一个个夜晚。她听过他开会,动辄两三个小时起步,齐兆兴开完会甩甩袖子走人,留下任宣和补一整晚别人可能看都不看一眼的会议纪要。
他一边幸运一边辛苦,所有人都能嫉妒他的幸运,但沈柔嘉骨头轻得慌,她就是很心疼他这么多年耗下来的心力。
最不甘不过为他人做嫁衣裳。
别人踩在脚下的青云梯,是任宣和整整三年的心血搭建成的。
都拱手相送了。
任宣和今晚又加班,回来已经接近凌晨。柔嘉裹了件毛绒绒的家居服在沙发上等他,一听见开门的声音就黏糊糊扑过去,从背后抱住他。
她发现最近确实太容易心软,也不知道是不是从前把绝的情都攒到了今天。
任宣和僵了一下,掌心贴着她手背,哄小孩一样,语声带笑,“太阳从西边出来了?”
柔嘉轻轻“哼”一声,“不愿意?”
他就匆忙把人拽到面前,低头装委屈,“我哪里敢?”
柔嘉跟他鞋尖对着鞋尖,有一搭没一搭轻轻踩着。
客厅顶灯都被她关了,剩下一盏冷调蓝白的落地灯,跟她家里的长得一模一样,是柔嘉前两天才买来的。
浅水蓝的光莹莹打在任宣和脸上。柔嘉伸手轻轻去碰,之前没仔细看,现在倒觉得线条越发清瘦。
原来书里写的也有真的。同爱人几年不见,他相貌未变,只是棱角更加分明。
她揪着他大衣袖扣,轻声说,你妈妈今天来过了。
任宣和梳通她乱糟糟的发尾,“嗯”了声,“我知道,她说了。”
柔嘉抱着他的腰,“她跟以前不一样。以前电话里的声音好凶。”
“那现在呢?”
“现在……”柔嘉斟酌着说,“现在应该也不温柔吧,可能只是……妥协了?”
任宣和轻轻按她后颈突出的骨头,半晌才很轻地说:“对,她只是没有办法。”
没办法眼睁睁地看着孩子一天虚弱似一天,也没办法任他一辈子活在爱而不得的死循环里。
陆文湘这一辈子的妥协,都应在任宣和身上。
柔嘉赖在他身上,不知道为什么有点心酸。
她转头看落地窗上结的一层薄薄的霜,忽然感慨,要到冬天了。
冬天好像就是个不适合吵架的季节。柔嘉和任宣和大大小小吵架冷战十多回,总是恰好避开天气最冷的那段时间。
夏天热浪席卷心烦意乱,爱要惊天恨要动地,冒出一点火星,烈火就烧到了天边。
但天气冷下来,茕茕孑立就颇显凄惨。
最好要两个人暖乎乎贴在一起,毛衣上的线缠得不分你我,坐在厚厚的松软的地毯上,稀薄的阳光微弱地照进来,一人一台电脑写论文忙工作。
柔嘉幽幽丢出一句,有人要二十八岁了啊。
任宣和气也不是笑也不是,轻轻揪着她耳朵装凶,“你又嫌我了?”
她睁圆眼睛装无辜。
任宣和一点气都没了,拉着她倒在沙发上,“那陪不陪我过?”
柔嘉沉默,“应该……可能……我要工作。”
十二月底跨年大项目,她们媒体人就这种时候最忙,匀得出一秒钟说一句生日快乐就不错了,陪他过?
除非崔主管现在立地辞职。
不过任宣和明显也知道这不可能。
他泄愤一样挠她腰侧,柔嘉痒得受不了,手撑着他胸口爬起来,膝盖往他大腿一顶,“任宣和!”
任宣和双臂一展,柔嘉不情不愿钻进他怀里,脑袋蹭他脖颈,卷曲的头发像小羊羔,万千羽毛似的蹭着他心尖。
他五指钻进她发丝缝隙间,靠着人耳边说:“那你过生日能休息吗?我陪你过好不好?”
柔嘉软绵绵蹭他的动作停了。
过了很久,任宣和才听见她闷闷地说:“那太久了,我还不知道呢。”
他神色有些动摇,握紧了她手腕,“还没陪你过过生日呢……”
柔嘉垂眸,声气很轻,“日子长着呢。”
起码现在他们可以谈以后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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