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胡乱过了五十年,最近越来越力不从心。世人寿数有长有短,也许我不幸,又或许我幸运。毕竟早逝未必是遗憾。
“这一生与完满无关,大概也称不上顺遂。五十年疯癫,贪心不足蛇吞象,所有报应是我应得。亲人反目,分崩离析,从不后悔。
“怨与恨太长久,都成了糊涂。我糊涂地活,最后也将糊涂地死,只留给世界一笔烂账。”
到这里,墨迹斑驳,大概是笔墨用完,剩下寥寥几句换了近黑的藏青色。
“沈广雅,1971年生,出生月日忘了。上海云阳人,供职于上海F大外语学院,家住云阳区青水路132弄69号401室,尾号6396的工行信用卡内存款二十一万六千零四十八元,连同青水路住宅一同赠予女儿沈柔嘉。
末了,她另起一行,留下轻飘飘的四个字——
聊表抱歉。
沈广雅用一套旧房子和二十万对沈柔嘉的二十年道歉。
她最终都没有留下什么剖白自己的真心话,应了她遗嘱的那句,只留给世界一笔烂账。
让惟一的女儿爱也爱不得,恨也恨不深。
柔嘉看完,连一丝一毫犹豫都没有,两只手指一捻就把薄薄一张纸从中间撕开。
然后她重复好几遍一模一样的动作,直到这张纸被她撕得稀碎,碎片叠在一起厚到无法弯折。
任宣和轻轻掰开她手指,接过那些碎片扔进垃圾桶。
他小心翼翼抱紧她,把人藏进宽阔的大衣里。
柔嘉揪紧了他的袖扣,额间青筋突起。
她面无表情,很平静地说,我真的恨沈广雅。
到死都没有一句对不起。
也到死都没有浪费一分钱。
柔嘉自虐般地想,沈广雅要是什么都不留给她多好啊,做个彻头彻尾的不合格的母亲。
这样柔嘉就能学着她歇斯底里地疯癫怨恨,尖刻地质问她你为什么要生下我,我凭什么要做你这种人的孩子。
而不是像现在这样,恨得连一张锡箔纸都不肯烧,但夜里做梦,还是坐在沈广雅腿上学念西语最基础的发音。
所有所有,从钱到房子到这封信到她自己的梦境,都无时无刻不提醒着她,死掉的那个人她不是只会把你丢在幼儿园,不只是永远记不住你爱吃排骨,不只是毁掉你本该幸福平稳的童年。
那个人其实爱你的,其实把你当女儿的。
因为她慷慨打钱,所以舅舅舅妈慷慨地对你好。
你拥有的为数不多的美好,背后也是这个你最恨的人的影子。
柔嘉胸口钝痛,喉咙像被刀片割过一样。
她眼眶红着,发泄一般地对任宣和说,沈广雅就是不爱我,她就是后悔把我生下来。她不爱我她根本不爱我。
任宣和抱着她,一声一声应和,对,是的。
好像这样就能给她安慰,让她心安理得地怨恨沈广雅一辈子。
临了柔嘉脱力靠在任宣和怀里,头发乱糟糟的,眼眶一红,脸色就更苍白。
她喘着气说,我再也不会来看她了。
第二天柔嘉就去找了房产中介。沈广雅这套房子很老,但附近就是云阳小学和云阳初中,地段最好,八十平挂牌五百三十万。
她当甩手掌柜,家电全送。别人想砍价就砍,多少都无所谓。
只要最后这套房子别再写着崔柔嘉的名字,什么都随便。
拿下这套房子的是一对外地夫妇,三十五岁不到,刚从互联网转行,卡着岁数双双考上公务员。
妻子笑呵呵对柔嘉说:“这套房子落定,我们女儿就能上云阳初中了!”
柔嘉笑意很淡,“我就是那里毕业的。”
妻子眼睛一亮,“真的啊?那里是云阳最好的初中,我们之前的房子划不到那片。一直想换新的,但是都太贵了。”
她拉着她问:“最后你考去哪里了呀?”
柔嘉回她:“高中去了青阳,高考考得不好,就是个211。”
妻子明显不大满意,不过还是陪着笑说,211也不错了。
卖房的钱柔嘉自己只留了二十万,剩下的她让任宣和帮忙联络慈善机构,捐给了贵州山区的一所女校。
以沈广雅的名义。
日子磋磨着就到了沈莞的预产期。柔嘉接到沈乔电话时还在加班,匆匆忙忙拒了同事聚会邀约。
沈莞的医院是她早联络好的。
柔嘉赶到那会儿沈莞正要被推进产房,一手握着姐姐一手牵着哥哥,嘴里喊着护士一会儿我出事了一定先听我哥哥姐姐的。
气得舅舅舅妈在这种关键时候还嗔骂小没良心的。
沈莞哭得皱成一团,“姐姐我怕我真的害怕!”
柔嘉拍拍她手背,弯下腰低声哄,没事,姐姐在,哥哥也在。
最后是护士把沈莞黏在柔嘉腕上的手掰开,产房大门关上,但沈莞害怕的哭声似乎还隐隐回荡。
舅舅舅妈在门口来回踱步。
柔嘉坐在医院长凳上,沈乔给她披了件衣服。
他压低声音问她:“什么时候换的车?”
柔嘉一怔,才想起来前两天她车送去修,这几天一直开的是任宣和的车。
事情太急,她一时没注意到,顶着招摇的车牌就开进来了。
她当然不能指望自己骗过沈乔,于是低着头老实交代,“不是我的车。”
沈乔不追问,等着她自己坦白。
柔嘉头更低、声音更轻了,“是任宣和的。”
她仿佛听见头顶有人轻轻叹气。
过一会儿,沈乔才又问:“什么时候的事?”
“……去年十月吧。”
“他家里人知道吗?”
柔嘉斟酌着回:“他妈妈知道。”
沈乔停在这里,不问了。
沈莞生产过程很顺利,护士抱出个眼睛圆溜溜的小孩,笑着说:“小女孩,六斤。来,先给舅舅和嬢嬢看一眼。”
刚出生的小孩子又嫩又脆,柔嘉不敢碰她,光和她大眼瞪小眼。
小女孩也不哭,直愣愣盯着嬢嬢。
沈乔笑,“跟莞莞一样,都喜欢黏着柔嘉。”
沈莞醒了之后吵着要给女儿取名字,柔嘉很无奈地问你之前没想过吗?
妹妹很无辜地摇头,“我可没文化,就等着让你和我哥取呢!”
沈乔在一边给她俩剥橘子,“我肚子里也没墨水,让柔嘉取。”
“萤殊?”任宣和眨了一下眼睛,“什么意思?有什么典故吗?”
柔嘉抱一碗车厘子,“聚萤积雪,殊行绝才。「注」”
任宣和听完嘴角微僵,“要求这么严格?又要小姑娘勤恳上进,还要人家天赋异禀?”
柔嘉一耸肩,“沈莞才是她妈,妈要女儿考top2,那我肯定照着她的希望取名字嘛。”
任宣和帮她拿着车厘子碗,“生在你们家压力这么大,刚出生就想着高考了?”
柔嘉一脸无奈,“那不是怪她舅舅?你是不知道我哥卷得有多恐怖。”
沈乔此人在云阳高中简直鼎鼎大名,常年占据大大小小考试全区前三,整个年级流传他一天高效学习十一个小时的传奇故事。
任宣和高他一级,隐约也听说过好几回,用现在的话说,沈乔“卷”到所有人都痛恨都自愧不如的地步。
柔嘉含着车厘子黏糊说:“没考上青阳被迫低人一等去云阳那就跟他一辈子的污点似的,受不了这种完美主义。”
同样毕业于云阳高中的任宣和幽怨瞥了她一眼,“你们青阳人站着说话不腰疼,我们云阳低人一等那不也是被你们逼的吗?”
崔主管举双手投降,“行行行,我错了。”
车厘子碗被她一点点吃空,任宣和搁到边上,张开双臂抱她,下巴靠在她肩上,“我当年考上青阳就好了。”
柔嘉捏捏他耳垂,“干嘛?你也完美主义了?”
任宣和理直气壮,“不是啊。我是说这样就能早恋了。”
柔嘉扑哧一声笑出来,“跟谁?总不能跟都不在一层楼的小学妹吧?”
任宣和气得掐她脸,“还跟谁?你就装傻。”
柔嘉嘴硬反驳,谁装傻,明明说的是实话。
不过嘴上说是一回事,心里怎么想又是一回事。
她躺在任宣和怀里,不受控制地开始畅想,要是当年他们俩真的在同一所高中呢?
不用在青阳云阳之间交叉错过,直到前后脚去了北京才相遇。十五岁的沈柔嘉遇到十六岁的任宣和会是什么样子?
她的情窦初开还会以怅惘的失败与酸涩的祝福结束吗?
任宣和在她耳边喃喃说:“想想还挺好的。你在青阳叫学长,到了北京改口叫师哥,等熟了就原形毕露,连名带姓叫任宣和……”
柔嘉轻轻打了他一下,“谁原形毕露?”
任宣和亲她侧颈,一下又一下,“你每次叫我都有点凶啊。”
柔嘉气得真用力了,“哪里凶了你说说清楚?”
“好好好没有没有。”任宣和握着她手腕,指腹搭在腕骨,“不凶不凶。”
柔嘉暗地里翻白眼。
这也叫凶。
她对谁都很少连名带姓地叫,一直这么凶了吧唧地喊他,明明就是……
柔嘉尽量想在脑海里搜寻一些不那么暧昧的词。
但最终无果。
她想,那就是无理取闹恃宠而骄啊。
她在任宣和这里就是不讲道理的。
任宣和伸手帮她按肩膀,状似自然地问她,今年过年你在哪儿?
柔嘉舒舒服服躺在他怀里打游戏,“回家啊,跟舅舅舅妈他们过。”
任宣和哦了一声,失落藏都藏不住。
柔嘉抬头看他,忽然生出一个念头。
有点荒唐,她自己都不太相信。好端端名门世家引以为傲的子孙,难道真的要在除夕夜孤孤单单无家可归吗?
她亲亲他下巴,低声问:“那你呢?”
任宣和有点委屈,像淋了雨的白狗可怜兮兮。
在等你收留啊。
他说。
「注」:
聚萤积雪:出自关汉卿《玉镜台》
聚萤:晋代人车胤收集萤火虫读书;积雪:晋代人孙康映雪读书。形容刻苦攻读,勤学上进。
殊行绝才:出自《后汉书·班固传》“此六子者皆有殊行绝才,德隆当世。”
才能和德行都很高超,世上少有。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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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4章 6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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