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祯这辈子头一次这么规规矩矩地开车,两手乖乖放在方向盘两侧,整个人坐得笔挺,二十年脊梁骨没这么正过。
他眼珠子悄悄一转,从后视镜里,瞥到一男一女中间远远隔了一条沟壑,那大概叫隔阂。
郭祯痛苦地皱起脸,算是领会到何为“神仙打架,小鬼遭殃”。
自他宣和哥哥说了那句“郭祯掉头”之后,后座那位名叫柔嘉的小嫂嫂连话都没说一句,脸色也不冷,平平淡淡的,但是郭祯就是莫名其妙觉得——
她火很大。
不知道是不是宣和哥怨气太重,连带着小嫂嫂也面目可怕起来。
郭祯眨巴眨巴眼睛,前面又堵上了,车流一动不动,看上去又得糟心地徘徊好久。
而车内的气氛也越发凝固。
柔嘉是个很能忍的人,任宣和消遣她,她明面上可以装听不见,像没事人一样,绝对不会当场发作,和他撕破脸皮。
她身上盖着的那件外衣是沉沉厚重的黑色,没有一点花纹。
仿佛九点的北京夜色,不点华灯、少有虹霓、月淡星疏,只有一大片沉沉的乌黑,压在人头顶。
然而这座城市到底繁华绮丽,哪怕在大片沉黑中,亦有或浓艳或清丽的香气混杂在一起,融进风里,拂到她鼻尖。
柔嘉低头,微怔看着身上这件外套。
“郭祯,我叫你买的东西呢?”
任宣和忽而开口,前座的郭祯肩膀一松,得了什么赦免似的,赶忙应声:“哎,在呢在呢,就在副驾!”
他伸手过去摸了半天,然后往后座递来一个袋子。
任宣和没接,柔嘉当然也不会接了递给他。
郭祯哑然张开嘴巴,半晌没说出话。
过了会儿,任宣和才又开尊口:“沈柔嘉,给你的。不想要也行,郭祯举着吧,等她想拿了再放下。”
郭祯苦了脸,“柔嘉姐姐,算我求你。”
任宣和这人今天跟恶鬼附体一样,火气快冲天了。
他一发火,受罪的多半就是郭祯,反正任宣和道德底线挺一般的,大晚上让他跑老远过来开他车去买东西,再送个钓来的小姑娘回去,也没觉得半分愧疚。
他郭祯活该的。
好在柔嘉有个底线,俩人之间闹的别扭,不让无辜的旁观者买单。
她很快接过去,郭祯如释重负。
她低头往袋子里看了一眼,是个小瓶子,蓝色的,瓶身一长串英文。
眼唇卸妆水。
边上还有一盒化妆棉,牌子她认得,许莹冰用的就是这种。
柔嘉瞥了他一眼,任宣和还是慵坐着,好像懒得和她多说一句话一样。
他这副死样子,她还能给什么好脸色?只冲前座笑一笑,朝郭祯说了句:“谢谢你啊。”
郭祯一凛,任宣和一声嗤笑。
果然忍不住,他还是偏头看过来,憋了半路的这股劲总算有地方发一发。
“沈柔嘉,你存心的是不是?”
柔嘉无辜地看回去。
“你付的钱?”她问。
任宣和:“不然呢?”
柔嘉手脚利索地拆开化妆棉盒子,仿佛只是顺带着说了一句:“哦,那也谢谢你。”
她两手伸出来,任宣和的那件外套自然顺着动作滑落下去。到底是他的东西,她赔不起。
柔嘉俯身去捞,却被任宣和抢先一步——
他单手拎着衣服领子,又往她身上一扔,指尖隔着外衣丝滑布料压住她肩膀,似乎只是轻轻一点,却恰好点在她锁骨末端。
“怕冷就好好穿着,半披不披的,难道你掉一回我扶一回?”
他言语含笑,依然自在,而柔嘉整个人微不可察地一颤。
无意失手,化妆棉掉了下去,被披在身上的外衣兜住。
柔嘉装作无事地将它拾起来,车内浓郁的香气教她越发难以忽视。
不是她的,她不用香。
郭祯看眼色的功夫不大行,没话找话,意在缓解尴尬氛围,偏问了一句:“宣和哥,你非得买这卸妆水干什么啊?我看小嫂……柔嘉姐抹的口红颜色挺好看啊。”
他滔滔不绝,啧啧叹道:“我大晚上跑了好几家店,这附近没什么好店面,就只能在便宜货里挑最贵的,柔嘉姐,你就凑合用!”
柔嘉把瓶子倒过来,看见标签上的数字,四位。
她一时沉默。
柔软潮湿化妆棉沾上嘴唇,她再无法忽视任宣和动不动就瞟过来的眼神。
他神色寻常,隐下所有情绪,平和问她:“今天拦着许二发火,你是要自己把这事儿揽下来?”
柔嘉一顿,捕捉到他话语中不甚重要的细节,“许二?”
任宣和左手食指戴了只铂金素圈,随意拨着回道:“你那室友。她姐姐叫许莹玉,是个大人物。”
郭祯“嗷”一声怪叫,“许莹玉?许莹玉的妹妹和你是室友?!”
搜索引擎都不敢透露一丝风声的人,任宣和就在一个平凡的、堵车的夜里随意和她提起。
仿佛她沈柔嘉也配掺进这条金粉河流。
柔嘉淡笑,也学会调侃他:“和你比呢?”
任宣和略微耸耸肩,“差得远。”
他往窗外看,语气平淡,只是叙述事实,“我差她差得远。”
再度寂静,但柔嘉知道,任宣和还在等她回复。她斟酌片刻,终于回了他之前那句话。
“那么多人都在,忍下去,别人心里都知道我们有理。但场子要是毁了,那有理也变成没理了。”
她是一胆小鬼,就想安安稳稳地当个普通人,不被人惦记,也别让人怨怼。
不过……
柔嘉回看任宣和。
大概这两件事,她都没有做到。
任宣和眉间一蹙,“所以你就想喝?他要是给你下药呢?邵闻远不是做不出来,他就一没脸没皮的疯子。”
柔嘉仍然从容。
“可是那时候我不知道莹冰有这样的背景。
“所以,任宣和,在我眼里,当场发作会被记恨,忍下来也会被他盯着欺负。前后两边,都没什么退路,只能算我倒霉。”
任宣和不说话了。
他身上消不去的慵懒与松弛,终于在此刻露出一个破口。
柔嘉习惯从一个人姿态神色中,猜测他心间所想,不知道为什么,每次判断都大差不差,也许是上天赐她的本事。
而此刻,她竟能从任宣和眼底看清三分担忧,与愧疚。
余留的口红擦拭干净,柔嘉把化妆棉攥在手心。任宣和看见了,让她扔到他外衣口袋里。
她稍有些惊讶,没听他的。
任宣和于是直接伸手过来,掰开她掌心,果然已经被洇出一小片红痕。
她五指都被他捏住,任宣和挑出一张新的化妆棉,沾上一点冰凉卸妆水,往她掌心一抹。
几乎肌肤相贴,只隔着一张薄薄的纸。
车流缓缓动起来,郭祯睁着眼睛看路,对后视镜照出来的旖旎视若无睹。
任宣和把两张化妆棉裹到一起,随手扔进外衣兜里。
柔嘉掌心愣愣摊开朝上,好像在等谁握上去。
看见卸妆水和化妆棉的第一刻,她心里其实就清楚,在场肯定有人给任宣和通风报信,连细节都一一告知给他。
之所以想让她卸下口红,多半一是怕她心里膈应,二是他自己烦。
离他越近,柔嘉就越觉得,他骨子里还是荒唐的,那座华美的金粉宫阙,其实根本养不出真正的分寸感。
他要得到的东西,大概从来没有失手过。
钓个女人也一样。
因而他可以过来把她捞走,但是不希望她身上还沾着别人觊觎的痕迹。
柔嘉自嘲一笑,邵闻远是有病,是让她恶心,但任宣和的这份喜欢爱怜,也未必值得她几分珍惜。
就像郭祯衣领上凌乱的口红印,一眼就知道他刚才经历怎样的荒靡。
任宣和不过是皮囊掩饰得好,只染上馥郁香气,轻易不让人看穿。
行过最拥堵的一段路,眼前便是开阔大道。
“停在前面路口吧。”任宣和对郭祯道。
郭祯依言停下,柔嘉说了句“谢谢”,随后打开车门,再走五分钟,就到学校南门。
任宣和跟着下来,臂弯里躺着被她扔下的那件外衣。
他俯身对驾驶座的郭祯说了些什么,而后车子开走,他大步赶到柔嘉身后。
“陪你走走?”
柔嘉一笑,没说什么,这就是允了,让他随意的意思。
“郭祯把车开走了,你怎么回家?”
任宣和不甚在意,“我今天住学校。”
柔嘉微讶,“为什么?”
任宣和抱臂看她,低声调笑:“一年两千我也是交了的,也不能天天白送吧?许你住,不许我回去凑合一夜?”
秋夜清寒,柔嘉微一瑟缩。
她微小动作逃不过任宣和的眼睛,须臾,肩上就又传来熟悉的指尖温度。
他直接把衣服披在她身上,连一句询问都没有。
柔嘉垂眸,抬起手,将那件外衣拢了拢。
她忽而开口,稍有些落寞:“任宣和,不用再找那人麻烦。”
“我又没什么好怕的,不劳您费心。”
柔嘉正过天桥,不知谁在树枝上挂了一串风铃,人走过的时候带起一阵风,铃铛就清脆地响个不停。
敲在她心尖。
她无奈,“我是说,也别太找他麻烦。”
不要伤到你自己。
任宣和定住,半晌才回了句,“知道了,放心吧。”
正好停在宿舍楼大门前。
男女寝一南一北,隔得不近。他送佛送到西,本该掉头直接离开。
沈柔嘉踏上台阶,与他平视,把身上披着的衣服还给他,掌心紧握,应该是把卸妆棉掏出来了。
任宣和摇摇头,没接。
十点,大楼门口只有零星几个人来来回回,偶有人投来或好奇或揶揄的目光。
沈柔嘉果然耳朵涨红,抱怨似的,“你快点!”
他依然悠闲。
“留着吧,当我送你的。
“或者过两天,我再来找你要。”
至于是他来拿,还是要她送,送去哪儿,他还得好好想想。
不过当下倒是有一件事急着解决,毕竟他那通火还没发完。
邵闻远逃不过去。
宣和:郭师傅,掉头。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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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0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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