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0章 70

元宵晚会近在眼前,柔嘉虽然是被借过去的,但半道跑路也不厚道。她一大清早起来灌了自己两杯黑咖啡,立刻揽过线上对接的工作。

任宣和坐在她身边一言不发,低着头好像有点可怜。

他一整个半天都黏在她身边,直到柔嘉的线上会议结束,他才小声问:“可以说话了?”

柔嘉又放低底线无限次心软,“可以了。”

任宣和眼眸低垂,不敢看她似的,“对不起……”

柔嘉昨晚没怎么睡,又工作了一整个半天,这会儿靠在他肩头轻轻闭上眼睛,“不要紧。”

他揽过她肩膀,柔嘉顺势躺在他腿上。

任宣和扶着她后颈,轻声说:“我昨天在那儿见到闵梦先了。”

柔嘉微怔。

过一会儿她才反应过来,对,北三环是她从前上班的地方,闵梦先的工作室在那里。

那些年她不让任宣和开车接她下班,每天都坐快一个小时的地铁来回,到家之后累到不行,被他伸手捞进怀里。

“她人很热心,虽然不认识我,但看我站在那里很久不动,还过来问我要找谁,她可以帮忙。”

柔嘉指腹碰上他脸颊,清瘦分明的下颌线条,“那你告诉她了吗?说你要找沈柔嘉。”

任宣和默然摇摇头。

他想到昨晚,北三环风雪凛冽,闵梦先撑伞带着一个年轻的小姑娘从园区大门跑出来。

她帮那个小姑娘叫了台车,“回学校给我发个消息啊!”

小姑娘和她招招手,“知道啦师姐,拜拜!”

那一刻任宣和实在恍惚,分不清去年今日。

北京空气质量还是很差,风雪裹着尘灰灌进喉咙里,刮得人生疼。夜色也还是一样粗犷到荒凉,模模糊糊能看见一轮惨淡的月亮。闵梦先还在北三环工作到深夜,身边跟着年轻的实习生。

但闵梦先明显见老,那个实习生也不叫沈柔嘉。

闵梦先问他:“您找谁啊?我帮您问问呗,大冷天的别在门口干等啊,里面多的是加班的,可不知道加到几点!”

任宣和摇摇头,说,他走错了。

一刹那他有种荒诞的错觉。

为什么不能告诉闵梦先他来接沈柔嘉?从前不可以现在难道也不可以吗?

还是他分明已经习惯掩藏,以至不安于每一次坦坦荡荡。

柔嘉问他:“为什么想去那儿?”

任宣和指尖微微颤抖,“……从前没接过你下班。”

她碰碰他眉尾,“可是是我不让你去的。”

任宣和握上她手腕,凝望着她像有万语千言想说,但到最后,也只是一低头,在她眉间落下极轻极克制的吻。

柔嘉清晰察觉到他在颤抖。

来北京的飞机上她想通很多事情。比如任宣和万花着锦的生活究竟为什么这么难过,到底是不是所谓无病呻吟。

她起初觉得病因也许是桎梏也许是束缚,可是任宣和是那么非求个自由不可的人吗?

似乎他也知道这样光鲜的生活是吃祖辈家财得来的,所以愿意听从家里的安排去念书、去改行。

他所有的忤逆所有的不孝,只是想要她。

得不到,就贪心不足。

沈柔嘉是病因,但病因不止她一个。

她轻轻捧着他的脸,主动吻他,薄凉的嘴唇柔柔软软落到耳垂、脸颊。

“昨天晚上我给陆董回过电话了。”柔嘉轻声说。

任宣和忽然一抬眼,握着她手腕的力道有点紧。

她挣了一下,任宣和就立马放开,慌张问她,疼吗?

柔嘉摇摇头,接着说:“她让你好好休息,想在北京待着就待着,不用急着回家,也不用管家里的事。”

任宣和怔了很久,皱着眉神色很迷茫。

柔嘉匆匆坐起来,双臂抱着他脖子,很轻很轻地问:“她和你站在一边,帮你拦着家里的很多事情,所以你觉得她那么辛苦,你有点对不起她是吗?”

陆文湘的转变于柔嘉而言是很突然的。

七八年前她还是电话里那个矜贵的妇人、严苛的董事,可再一次有交集时她仿佛就全然放下了对沈柔嘉的偏见似的。

但对于陆文湘自己来说,接受沈柔嘉意味着接受任宣和对家族的忤逆,意味着她也要站在任家的对立面。

这势必是一段漫长的心理挣扎。

而任宣和,一定也将陆文湘这一段挣扎纠结通通看在眼里。

所以他清楚,陆文湘不容易。

那一刻的他会动摇吗?

或许动摇过,但最后任宣和还是坚持只要沈柔嘉。

他不是从头到尾都那么坚定,但是他最后固执了下去。代价不止是被那帮彩衣娱亲的弟妹抢去了他几年心血熬下的资源,还有任绍熙和陆文湘的地位骤降。

所以任宣和难过。

陆文湘反对他和沈柔嘉在一起难过,陆文湘为了他和沈柔嘉在一起帮他忤逆家族也难过。

归根到底是世事难两全,世事两难全。

任宣和下巴搁在她肩膀,硌得柔嘉有点疼。

深冬稀薄的阳光漫漫淡下来,窗外是浅到近乎白色的天,朦胧雾气蜿蜒到天际,在落地窗上留下凛冽的霜花。

他过了很久才慢慢地说:“我是觉得,她本来不用这么辛苦。”

任宣和托着她膝弯把她抱到腿上,双臂从背后环住她。

他声音寥落得像一缕孤风,“他们俩因为我,丢掉了很多本该牢牢握在手心的东西。”

该继承的人脉资源金钱关系网,以及该有的,家族里最受器重的地位。

“我有时候就觉得,他们生的要不是我就好了。起码没人惹他们生气,最后还要他们帮忙收拾。”任宣和抱紧了她,“但是我又想,如果我是家里那个听话的子孙,就要跟你分开去辜负去耽误杨照芙。我就又没办法听话,没办法让他们两个省心。”

他闭着眼睛,“好像怎么做,都是错。”

这一步迈到哪里,都是死局。

柔嘉一偏头吻住他,亲得有点用力。她一直不太主动亲他,这么多年了动作还是生疏,牙齿磕碰嘴唇,疼得眼泪汪汪也不想松开。

她依恋最真实的痛觉,想跟他分享这样清晰的疼,想告诉他她也愿意跟他一起疼。

任宣和成了接吻里被动的角色,纵着她胡乱的亲吻,在他下唇留下浅浅的齿痕。

柔嘉不知道怎么安慰他,她一向淡漠得过分,理解他的挣扎和矛盾,但到底不能真切感同身受。

何况究其根本,其实应该追溯到她的出现。

任宣和忤逆不孝的起始,是和她见面的那一天。

她只能很紧很紧地回抱他,揪着他袖子,声音有一点点抖,“去卧佛寺,好不好?”

逻辑理不清的东西,她信一信虚妄总可以。

等到元宵晚会的工作结束,已经是柔嘉二十七岁生日前一天。

她起了个大早,醒过来时却发现任宣和已经睁眼看着她。

他这两天睡得不好,柔嘉半梦半醒间,总能察觉到他辗转反侧很多次。

每逢这种时候,她就只能装睡装迷糊扑进他怀里,然后任宣和稳稳地接住她,揽着她安安静静一夜,也不知道有没有睡着。

他似乎有些错愕,“醒了?不多睡一会儿吗?”

柔嘉摇摇头,“今天不是要去求签吗?”

已经过了年节,卧佛寺不算太人满为患。铜炉冒着袅袅白烟,缭绕笼罩苍色飞檐,整间寺庙萦绕淡淡的香火气息。

任宣和问她,要去敬香吗?

大殿烛火跳动摇曳,金像前跪了一排俗人信徒,嘴里叨叨念着什么,无非不过平安财运和姻缘。

要是在从前,她大概会拒绝。

毕竟她真的没有什么非要求个结果的事。

但这次她点了点头,从僧人手里接过三支香,提起裙角跪在蒲团前。

任宣和守在她身后。

柔嘉回头看了他一眼,闭上眼睛默念,我想求身后这个人,平安健康。

卧佛寺比菩提寺小一点,柔嘉和任宣和一起绕过回廊,走进幽静深处,一棵茂盛青翠的榕树上垂下眼花缭乱的殷红丝带。

签筒就在榕树正下方,陈旧的小木桌上。

浓绿枝芽被风一吹,直直打在摇摇晃晃的签筒侧面。

柔嘉匆忙伸手去扶,但还是慢了一步,签筒向另一边倒去,木签凌乱散了一地。

迟来的工作人员忙说抱歉。

任宣和和工作人员一起收拾,半分钟后,他转头看柔嘉,问:“你来?”

柔嘉缩在羽绒服袖子里的右手悄悄握紧了,她扯出很淡的笑,掩饰面上微不可察的紧张:“好啊。”

木签在签筒里滚动撞击四壁的声音格外清晰,像在她心口造了一座空房子,风从四面八方灌进来,呼啸着让人心口一下一下地震颤。

离开的时候又零星飘起雪来。

柔嘉被他牵着,慢悠悠往山上走。

他似乎想起了什么,轻声开口:“在菩提寺求的手串还在家里……好像是在茶几右边抽屉。”

柔嘉想了一下,才反应过来他说的是菩提寺里灰袍老人给她的沉香南红手串。七八年前分手时她也没带走,通通扔在了任宣和家里。

……他果然还留着。

她轻轻握紧他的手,“知道了,回去戴上。”

今天预报说雨夹雪,潮湿的水汽裹着霜混着雪砸下来,任宣和动作很迅速地撑起伞盖过柔嘉头顶。

只有一粒雪偷偷滑落她眼睫。

香火缭绕的落雪天,柔嘉听见任宣和问她:“刚才求到了什么签?”

她装作没听清:“什么?”

任宣和神色笼在朦胧的雾气里,有点看不分明。

他又重复一遍,刚才求到的,是哪支签。

柔嘉笑了笑,学着他当年的语气,说,“上上大吉,神仙美眷。”

任宣和怔住了。

而解签的那张纸被柔嘉死死攥在掌心,藏进无人看得见的深处。

就像任宣和不会让她看到几年前菩提寺的那枚签文一样,今天卧佛寺的这枚签,今生今世也只有沈柔嘉一个人知道。

她来此一趟,不是为了神佛保佑。

是为告知神佛,上上大吉也好,八字相冲也罢,她总是要和他一起的。

天、地、人,什么都拦不住。

他也很淡很淡地笑,直勾勾盯着她,目光却是温和的、爱怜的,仿佛沈柔嘉在他眼里是透明的,一切都那么清晰,那么轻易能看穿。

柔嘉笑着笑着,眼眶忽而有点酸,“信不信?”

任宣和单手抱她,“信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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