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早上八点。
临城第一人民医院。
周知鱼望着面前那几个字久久没有动作。
路旁有刺耳的喇叭声响起，她微微皱了下眉，片刻后缓缓放平。
犹豫良久之后她掏出手机，手指划下，在最下方那个没有任何备注的号码处停下，手指轻点拨了出去。
很快电话接通。
她没有开口，听筒那边传来断断续续的哭声，还有嘈杂的说话声。
“是知鱼吗？”
“知鱼救救你弟弟。”
“爸爸求你了。”
……
一连串的话听得她再次皱起了眉，她隐忍着自己想要挂断电话的冲动，声音没了平日的温和，说话时脸上透着些不耐：“我到了，不认识路。”
说完也不等对面的人应答，直接挂断了电话。
她收起手机的瞬间，心绪起伏得实在厉害，握着手机的手有些颤抖。她一步步挪到墙边，将背靠在墙上，张着嘴喘了好几口气，才渐渐平复下来，面上又恢复了往日的清冷。
十来分钟后，她等到了自己要等的人。
周知鱼看着面前那个同她有四五分像的人，没有说话的心情，她起身站直，想要直接往医院走。
面前的人伸出手，想要挽住她的手臂，开口便是带着些亲昵的语气：“知鱼，我是你二姐，我叫周雁。”
周知鱼避开了她朝自己伸来的手，往右边迈了一大步，而后停在大门处，眼神微凉望着那人缓缓开口：“二姐？我从小在福利院长大，什么时候多了个姐姐，我竟然不知道。”
周雁有些讪讪的放下了伸出的手，脸有些红：“妹妹，我只是想同你亲近亲近。”
周知鱼轻笑一声，压下心中的情绪：“大可不必，这次过后我不会再回G市，你们以后也不要再联系我，我只希望你们最好能够永远忘记我的存在。”
话音刚落，又似想起了什么，语气中带上些许嘲讽，接着开口：“还有，周二小姐可是忘记了，你亲口说过你没有一个是瘸子的妹妹。周二小姐真是好记性，这么快便忘记了。”
周雁：“我……。”
周知鱼冷着看她咽下想要说的话。
半晌，周雁眼中带泪，换了话题：“知鱼你不要对我们敌意真么大，爸妈这些年这些年一直很想你。”
敌意吗？
她们还真不配让她有这玩意儿。
周知鱼面上带笑盯着周雁看，没有说话，眼神却愈发冰冷，她觉得周雁眼中的眼泪分外碍眼,像鳄鱼的眼泪。
周雁这时脸上挂着泪，带着些许期期艾艾的神色看向她。
两人就这样僵持住。
对面有不明真相的路人从远处走来，带着些疑惑的朝她们看来，不明白这是什么情况。
哭着的那个明显处于下风，占上风的人眼神略有些咄咄逼人。
一时间，行人看向周知鱼的目光中带着些指责和探究的意味。
周知鱼浑不在意，两人再次无话。
墙角有一棵两层楼高的松树，周知鱼失了耐心不在看她，抬头望向头顶，她正好站在树下，有光透过树缝倾泻而下，照进她的眼中。
她微征了两秒，脑海中却闪过顾峥的身影。
那年她也被光刺得闭了眼，睁眼的瞬间见到阳光透过树缝照在顾峥的脸上，明暗交织，那时少年身上穿着件白衬衣，她那时总觉得他是镀光而来的神明。
不然为什么总能在她身处黑暗的时候照亮她。
又如同现在，她很多次想在眼前人的虚伪客套中转身离开。
她闭上眼，片刻后又睁开，脸上神色淡淡望向周雁，再度开口：“周二小姐，如果你指的……他们想我，是跑到我的学校里去大闹，逼着我回来给你们家皇太子捐骨髓，那我只能说……你们一家人真是厚颜无耻到让我大开眼界。那么远都能找过去，你们家倒也真是神通广大啊。”
周雁听着这些嘲讽意味十足的话，脸色由红转白，讪讪开口辩解：“知鱼，爸妈实在没有才去学校找你的，你又一直不肯见他们，他们才去找学校闹事的……”
后面的声音愈发小了，周知鱼一脸平静的望着她等她说完。
“周雁，我不想同你理论。我就同你说一个事实吧，一个你们全家都知道的事实。”
周知鱼语气平淡的开口，像是个局外人，说着同她毫无关系的事情，“我三岁被扔在福利院门口，因为什么呢？因为我残疾，因为我不是男孩，因为他们认为我多余。六岁之前，我叫周多余，你现在同我说他们想我，你自己不觉得这话听着是个实打实的笑话吗？”
她停顿了一下，好似是特意留出时间等对面的人开口。
面前的人低着头，一时间，寂静无声。
周知鱼冷笑了一下，继续神色如常的开口：“我不在意你们一家曾经对我做的那些事，只要你们那些父慈子孝，姐妹情深的戏码别TM演到我跟前来，我们还能相安无事，和平共处。要做配型就快一些，我耗得起，你们家皇太子可不一定等得起。”
听到这话的周雁抬起了头，心中诧异。
她原是想同周知鱼说些好话，缓和下关系让她答应的，现在面前的人不想听她说好话，却还是答应了，她一时有些怔在原地。
周知鱼看见她的神色，明白她在想什么，直到刚才她打去电话，他们一家到现在都以为自己是被迫回来的，所以刚刚是想要同她示好，好让她同意捐献。
真是可悲又可笑。
记忆回到两天前。
她趁着中午的时间去请假，空荡荡的办公室只有导员一个人在。
她说明来意之后，那个一向严肃的女辅导员温和的同她开口，短短的两句话，却让她感受到不靠血缘关系获取到的温暖。
“这些年你辛苦了。”
“如果你不愿意，学校会护着你。”
有泪意涌上心头，周知鱼低着头，声音恢复清冷：“做配型的这四天里，我不想同他们见面，包括你们家里的任何一个人。”
周雁没再多说，低声应了。
一路无话。
两个小时后。
周知鱼走出血液科来到一楼大门外，身体有眩晕感传来，她扶着一旁的长椅坐了下来，伸手摸向裤兜，找到一块巧克力，撕开包装后又迫不及待的塞到嘴里，然后微微闭上了眼。
她借着一点余光抬头望向天空，明亮晃眼的太阳高挂空中，心底深处却透着一股寒凉。
或许就此还了他们的生育之恩，三年的养育之情，便能同他们再无瓜葛。
一切，就在这里终结，无论成与不成。
所以，抱着这个想法，她回来了。
她淡淡嗤笑一声，嘲讽自己这个荒诞又可笑的理由。
十点半，身体的不适感已经消散，她朝着前方最近的一家餐馆走去。
眼前的餐馆不算大，但好在不是饭店，人不算多，她点完菜后边走到最靠近门边的位置坐了下来。
饭菜上桌，实在太饿，她拿起筷子便开始吃了起来。
刚吃到一半，耳边有姑娘爽朗轻快的声音响起。
“小鱼儿，刚刚我还以为自己认错人了呢！”
周知鱼觉得耳熟，抬头，片刻之后，眼中含上笑意。
“安安。”
顾安安上前抱住她的手臂，拉进怀里，语气亲昵：“说说吧，小没良心的，大学四年都不回来，这会儿怎么突然回来了？这会儿……你不该在学校忙着论文答辩吗？”
周知鱼夹菜的手微不可察的颤了一下，声音平和一如往常：“回来办点事情。”
“算了，你不想说便不说吧，我不问就是了。”顾安安侧过头看她一眼，略有些无奈的说道。
周知鱼眼睛眨了眨，没说话。
顾安安安静地坐在她身边，等她吃完方才抱着她的腰撒娇：“小鱼儿，我好想你，这次回来待多久？”
周知鱼看着这样的她，觉得有些好笑，心中颇多感慨。
她记得。
十年前吧，她十三岁。
初一刚进入林城中学，两人才成为同桌，这姑娘就爱像树袋熊一样，黏在她腰上撒娇，还说她身上有股很甜的橙子味，香香软软的，她被这姑娘眼中毫不遮掩的喜欢闹了个大红脸。
其实，她那时并不喜欢旁人的触碰，可不知为何，偏偏很快的接受了安安的亲近。
初二那年夏天，蝉鸣声声，她认识了比安安大三岁，同她青梅竹马一同长大邻居哥哥顾铮。
那时，安安也总抱着她的腰撒娇，毫不避讳，引得顾铮频频侧目，质疑她的性取向。
初三，按说顾铮应该习惯了安安对她的亲近，熟料那个刚从G大归家的少年却冷着声音出声警告，语气严厉又不耐。
顾铮很多时候是温和的，只是那次却将安安吓得立刻落荒而逃，后来两个月的时间里，即便顾铮不在她也不敢搂着周知鱼的腰。
思及此处，她有些慌乱的闭上眼，脑海中却再次闪过顾铮的身影。
真是一个怎么也遗忘不掉的人。
周知鱼颇有些无奈睁开眼睛，看向不远处的医院大门，平复着起伏的心绪。身侧有人摇晃着她，她这才回过头来，想起安安之前的问题她还没回答。
走神太久，安安等她回答等得不耐烦，睁着双亮闪闪的柳叶眼佯装恶狠狠的瞪着她。
她见了，忙浅笑着回答：“短的话一个星期。”
顾安安听到这回答，立刻欣喜万分的直起身子：“小鱼儿，那你必须去我家住，那么长的时间你一个小姑娘住在外面不安全。”
周知鱼听着这话眼睛瞬间有些红。
她和顾安安认识之后，临到周末，总被安安找不同的理由带回家吃饭。以至于后来有一次，福利院小厨房新到不过十天的阿姨觉得她面生，以为她是去蹭饭的，将她赶了出去。
初中三年，高中三年。
即便初三毕业那年，她同顾铮闹崩，顾安安也不曾埋怨过她。
此刻，她望着安安眼中期盼的光，低低应道：“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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