猿猴少年坐于木井旁，聚精会神地用手中刻刀雕刻着木牌，灰猫慵懒地靠在井檐边，天边蒙蒙亮。
待到最后一笔刻刀划下，四子小心翼翼地吹掉了木雕上的粉末残屑后，看着依旧困倦的灰猫，他实在是按耐不住，忧心仲仲地问道：“这都好几天了，师父还没回来，不会是出事了吧？”
灰猫师姐打了个哈欠，将一块糕点抛入口中，懒洋洋道：“天塌下来了师父也不会出事。”
天知道她的爪子是怎么拾起糕点，又是怎么抛入口中的。
话虽是如此说，但四子依旧是不怎么放心，看着他那模样，灰猫一爪子拍在了他脸上，看着少年好一阵子呲牙咧嘴，灰猫才慢吞吞开口道：“你要是真不放心，就直接问问呗？”
猿猴少年一愣，明白了灰猫师姐的意思，便是点了点头，掸去布衣上的碎屑尘土，重新盘腿而坐。
灰猫口中的“问问”，不是亲自询问师父，而是灰猫师姐前些天才教授与他的“问鬼神”。
他慎重地将戴着脖颈上的红绳解开，即便经过了这么些天的贴身携带供养魂气，那枚青铜钱币依旧花纹黯淡通体冰冷，仿佛没有半点变化。
四子对此没有半点泄气，他打心底里就觉得凭着自己那稀烂的资质，得到须臾钱也只不过是走了狗屎运而已，获得认可，唯有慢慢积攒一途可选。
巫芫同他说了，她以后要杀一个人，需要他们俩帮忙，四子不知道自己究竟要多久之后才能帮到师父，也不知道那个人究竟要有多厉害，才会让那个无所不能的巫芫觉得她一个人杀不了对方。
思绪杂乱，流转而来，流转而去。
正襟危坐过后，少年扫清杂念，闭上双眼，神色虔诚，请鬼神出。
原先沉静的深井之中，突然咕噜起泡，屋边风铃骤然作响，阴凉之风流转不安。
少年抬手，向下按出，说道：“吭！”
话音刚落，整座庭院瞬间黯淡无光，浅淡灰色覆盖在了所有事物之上，周遭的嘈杂，风声，皆是不复存在，只有无数若有若无的呼吸声与摩擦声。
早早在灰猫师姐那里练习过多次问灵的猿猴少年并未惊讶，只是神情自若地睁开眼睛，俯身望向那井中。
一只枯骨破水而出，牢牢地卡在了苔面横生的井中壁檐缝隙之中，极为缓慢地向上攀爬，还没等它再向上爬去，一只纤细的手握住了它的腿骨。
轻响之后，整具骸骨轰然散架。
只是几息，那井底水面便是直线上涨至井面，近乎溢出，一张堪称是绝色的面容从水中抬起，她并未离开水面，只是露出了肩膀，能隐隐约约看出这绝色女子身上并未穿着衣物，她抬起精致脸颊，巧笑嫣然地望着如临大敌，接连后退的猿猴少年，笑容中更是添了几分媚意，嗓音轻柔道：“来了。”
她的视线在那有些慌乱的猿猴少年身上扫视几圈，让他有些不自在地挠了挠头，四子心中满是疑惑，问鬼神前，他早早就做好了可能会遇见或诡谲或可怖的存在，但唯独没有预想到这般景色。
他深呼吸，重新正襟危坐，目不斜视，语气拘谨地问道：“姑娘可曾见到一位身着黑衣，腰间有一块黑鱼玉石，有些……行动不便的女子？”
话音刚落，那艳丽女鬼瞬间神情僵硬，如同听见了什么瘟神一般，顿时准备沉没入水中，还没等她低下头，寒光转闪，一抹黑色飘落在了水面。
那是她的一缕头发。
灰猫已经化作了人形，斗笠少女掩面坐于井边，手中三尺青锋停留于艳丽女鬼那惊悚的表情前，剑尖已经嵌入了那艳丽女鬼的眉心，但并未流出殷红，少女嗓音漠然：“不想再死一次，就老实地回答问题。”
猿猴少年目瞪口呆，他从来没想过，这位永远好吃懒做的灰猫师姐，会有如此锋芒毕露的一面，他重新咳了咳嗓子，诚恳说道：“我们只想知道她现在在哪里，除此之外并没有其他任何的想法。”
那艳丽女鬼并未直接回答，只是眼中含泪，堪称我见犹怜地望向猿猴少年，少年避开眼神，即便是他也能明显察觉出眼前的艳色佳人显然不是什么单纯简单的存在。
灰猫少女并未说话，只是再将剑尖向前递出，那艳丽女鬼立刻开口道：“水府。”
灰猫少女停下了手中的长剑，望着那艳丽女鬼，那女鬼潸然道：“那家伙到我们这里，开口就要借那水运珠，那水运珠关联着我们的大道，自然是不可能直接给她，主人出手想要将那家伙赶走，结果直接被她，直接被她拘束住了，好些姐妹想要让主人重获自由，但无一例外都输下阵来，都被她拘束住了……”
说道动情处，女鬼潸然落泪，仿佛当真是委屈至极，猿猴少年看着，不知为何心里有些不是滋味，望向灰猫少女，看着她依然是一副铁石心肠无动于衷，少年心中突然冒起了一股子莫名的火气，没等他开口，一股冰凉突然穿过了他的心湖，让他仿佛心脏瞬间停跳，如同溺水之人离开水面，猛然清醒过来。
他有些后怕地摸了摸胸口的须臾钱，这时才察觉到自己方才的情绪实在是不正常。
巫芫如果真是能做出那种抢掠无赖之事，他岂能作为须臾钱的主人活到现在？这女鬼居然神不知鬼不觉地影响了他的思绪神智。看着少年的复杂神态，灰猫少女翻了个白眼，看起来颇为惋惜。四子满脸黑线，他当然知道了师姐在惋惜什么，灰猫显然早早察觉了那女鬼的小动作，但是并未阻止，如果少年刚才没有清醒过来，开口说了什么不该说的，显然躲不开一顿毒打。
少年望向井面，这一次显然是用了十二分的警惕小心，不再怀有半点同情，艳丽女鬼见此情景，也不再装出那副可怜神情，嗤笑道：“反正再过一日，那家伙就死无葬身之地了。”
说出这句话后，她便露出了讥讽的表情，俨然已经做好了被灰猫少女一剑斩去头颅的准备，但在等待片刻后，似乎因为并未等到死亡的到来，她疑惑看向那斗笠少女，只见她打了个哈欠，收起长剑，重新跃下井边，变作了一只普通到不能再普通的灰色猫咪。
猿猴少年收拾着东西，看着艳丽女鬼并未离去，他愣了一下，顺着视线，误以为她是在看那大半盒糕点，将它向前推出，犹豫问道：“你要吃？”
艳丽女鬼紧紧皱起眉头，无视了少年的问题，只是问道：“为什么不杀我？”
少年耐心解释道：“我们只想知道她的行踪。”
艳丽女鬼惘然问道：“身为修行人不斩妖除魔？你们不在乎那家伙的生死了？”
猿猴少年挠了挠头：“我不太懂这些，但是我们好像也是妖怪，我是猿猴妖怪，她是猫咪妖怪啊，再说了，师父是不会被你们杀死的。”
艳丽女鬼望着他那番理所应当的模样，沉默片刻，只是说道，怪胎，随后重新沉入水中，走前还不忘将那糕点连盒子一同带走。水面缓缓降低，彻底恢复了平静。
少年望着井面，挠了挠头，抱怨道：“明明就是想要吃糕点。”
灰猫慵懒地趴着，听到少年的话语，懒得理会，翻了个身继续睡觉。
（——————）
那艳丽女鬼叼着糕点盒子，向下游去。
她不再收敛藏匿修为，与其说是游于水中，不如说是水在将她向前“送”，抵达那座阔气的水下府邸后，刚刚推开门，女鬼便是皱了皱眉，将一枚珠子抛向了那袭惹人厌的黑衣。
那瘸腿女子接住了那枚价值不可估量的水运珠，温和笑道：“谢了，怎么改变主意了？”
艳丽女鬼扬了扬手中的糕点盒：“你徒弟找我买的。”
巫芫轻笑道：“是你自己抢的吧？”
艳丽女鬼没想继续讨论这个话题，转而问道：“借水运珠是要去杀谁？哪位河神又得罪你了？”
巫芫语气有些幽怨：“在你心目中我就这么……嗜杀？”
艳丽女鬼被糕点呛到了，咳嗽半天，说道：“不好笑，认真点回答。”
巫芫语气悠悠然：“首先，水运珠不是用来杀人的。”
她指尖磨蹭着刀柄，低垂眼帘，婉约笑道：“其次，河神哪能和弃域的新王相提并论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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