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幕深沉绵厚，光阴府邸内湖塘中央屹立着一座老旧石亭，由深青色的石料垒砌而成。其设计着实古怪：倘若说其简朴，那宛如数片翻卷云潮的飞檐瓦片，以及细腻精致栩栩如生的浮雕，无不透露出这座石亭曾经属于一位品味颇为不错的居高位者；可倘若说它是一座华贵的石亭，未免也不尽然，无论是缺了一角的石亭顶部，亦或是除了一张棋盘、两块蒲团外一无所有的空旷青石地板，都表明出这座石亭能够被“寡素”一词所描述形容。
唯一点缀其色彩的，只有摆放在石亭地面上的诸多蜡烛油灯，以及数根被随意缠绕在了石亭之上的纤细红绳，喜庆的大红灯笼系在那红绳上，大红光线或点或线，呈现出了一股暖意的错觉。也许是因为光源的衬托，那湖面的深邃愈发渗人，仿佛深不见底。
“这和我记忆中的光阴府邸不太一样。”
夏藉坐在石亭中的蒲团上，轻声说道，青衣在她怀中睡得颇沉。
“相由心生，”齐苒用手中折扇敲了敲眉心，说道，“这座府邸的模样是由其中补天人的心境来决定的，夏大剑仙所熟悉的那个府邸，大抵是胎光她的心境吧？怎么，不喜欢么？”
“太黑了。”
“很黑吗？我怎么觉得亮堂得令人有些不安了？”齐苒望着那十数只高高悬挂着的大红灯笼，轻叹了口气，“夏大剑仙倘若指的是石亭外太黑，那我就着实无能为力了，我所能改变的，只有这座石亭之中的事物。”
“告诉我，夏大剑仙，看着眼前的这座府邸，你感受到了什么？”
“……在你心中，这座意味着安全的石亭同时也是你所完全掌控信任的地方，它对应着现实中的万重山脉，所以在你看来，任何不被你所掌握的未知都是危险的，你恐惧它们？”夏藉摇了摇头，“对于这种事情，我只是外行，你应该去问神修，她们会更加了解心境方面的事情。”
“神修，你是指你的开门弟子江辞吗？”齐苒笑声颇轻，“她的确是一个好人选，倘若是窥天人坐在这里，想来这里的一切对她而言都是一张白纸一览无余吧？”
夏藉摇了摇头，她不打算和眼前的白衣仙师玩什么打哑谜的游戏了，直截了当问道：“你打算怎么处置左荀……或者说是持剑人的遗体？”
“如何解决？一切不都已经结束了吗？等到今天夜晚度过，长绝便彻底将持剑人吞噬干净了吧，再无半分死灰复燃的可能，天道失去了这么一枚棋子，想来对它而言也是一件沉重的打击吧？”
“只是如此？”
“夏大剑仙似乎很期待接下来还会有什么后续？那么抱歉，还真没有了，如果没猜错的话，接下来大抵有一段修养的时间，随后要来的就是应雷了，不过只要留在光阴府邸中，应雷便不会找上门来的，夏大剑仙大可放下心来，好好休息休息。”
“好吧，我换一个问法——在你看来，如今的局势如何？接下来会如何发展？”
齐苒顿了一顿，按住了手中茶盖，哑然失笑道：“夏大剑仙您还真是……率直。”
“不方便回答吗？”
“哪儿的话？今日既然说了要推诚置腹地好好聊上一聊，那么就没有什么方便麻烦一说，”齐苒轻叹了口气，“在捋顺思绪之前，我先问夏大剑仙一个问题……在你看来，持剑人应当是什么样子？”
“既然它与天道有关，就必然要有与规则相关的能力，”夏藉思索片刻后说道，“可在先前，它除了那再生能力与黑潮外，几乎没有任何特别之处，使用的神通几乎都是那躯体前身的主人，左家剑冢左荀的手段，这很奇怪。”
“除去胎光之外，夏大剑仙对于补天人了解有多少呢？”
“很少，大多只是些修为境界方面的，”夏藉犹豫了片刻，继续说道，“但是这个名字很耳熟。”
“很耳熟？”
“是的，它的来源大抵是一个很老的故事，女娲补天。”
“这的确是我所不知晓的，还请夏大剑仙为我解惑。”
夏藉斟酌着言辞，用尽可能简短的话语概括下来了那个脍炙人口的神话故事。
“是个美好的故事，”齐苒平静地倾听着，带到故事结束后，才轻声说道，“夏大剑仙觉得女娲是什么？”
“……女娲是什么？”夏藉第一时间并没有太明白齐苒的意思，思索片刻才说道，“她是那个故事中的天道。”
“一个亲力亲为的天道，”齐苒幽幽说道，“她无所不能，持剑斩黑龙，织网捕巨鳌，炼化三万六千枚五色琉璃石补天，创造世间万物，以杀伐降妖除魔，以慈悲救世济天……这些权柄分散开来，就成为我们这十位补天人。”
夏藉一顿，她突然发觉似乎的确如此，在女娲的传说中，魂一胎光映衬着女娲的杀伐，也就是所谓的持剑斩黑龙；魂二爽灵、魂三幽精、魄一尸狗、魄二伏失以及魂七臭肺等人，则是映衬着女娲创造之能，爽灵与伏失对应着水与泥土，幽精与尸狗则是魂魄与躯壳，臭肺映衬繁衍与人寿；魂四雀阴与魂六除秽则是对应着织网捕巨鳌，斩其四足，立为四道通天支柱，除秽织网捕鱼，雀阴画地立阵；魄三吞贼与魄五非毒，一位妖，一位毒，则是一同对应着那句“当此之时，禽兽蝮蛇，无不匿其爪牙，藏其螫毒，无有攫噬之心”。
“夏大剑仙有没有思索过一个问题？那位女娲并非是在故事最起始时就能拥有此等通天之能的，倘若造物之能从最初便属于她，那么以着她的仁慈，又怎么会创造出毒蛇恶蛟呢？”齐苒轻声道，“所以我猜测，她是中途才得到造物神通的，可为什么能够得到造物神通呢？她做了什么呢？”
“因为那不是一场灾难，那是一场考验，成为天道的考验，女娲之所以能补天，是因为她选择了去补天，其后她才成为了天道，拥有了神通权能，去做到那不可思议的一切——这个故事的真实寓意，是记录天道的诞生。”
夏藉双眉紧蹙，这是她从未听闻过的，关于女娲补天传说的解读。
齐苒突然问道：“夏大剑仙还记得槁木谷的那位茶无忧前辈吗？”
夏藉点了点头，在她还是夏罄时，与那位茶无忧前辈见过一面，印象颇深——夏罄给对方留下的印象，想来也是颇深。
“夏大剑仙知道为何她缺席了此次的围杀持剑人吗？”
夏藉摇了摇头。
“因为她老了，让一个年迈的老妪去打打杀杀，太过不人道，”齐苒说，“她失去了属于她的天道权柄，要不要继续猜猜她的天道权柄是什么，丢到哪里去了？”
“……持剑人身上的再生能力，就是曾经属于她的天道权柄？”夏藉有些干涩地说道，她突然有些明白齐苒想要说什么了。
她想错了，这并非是补天人们与天道在兵戈相见，也不是什么人定胜天的剧本……这只是一场试炼，仅此而已，规矩分明，赢家通吃，输家一无所有。
持剑人本来是那位“女娲”，现在他死了，新的女娲诞生了。
魂一胎光，以及魄七臭肺，左诸烟。
“夏大剑仙，你知道吗，其实如果女娲是左诸烟的话，我真不担心，胎光是什么性子，我再放心不过，”齐苒叹气道，“别说只是臭肺的天道，她此时就算拿到了除我以外的九条天道，我都半点不担心她会不会惦记我的天道，这是真心话，我甚至敢直接问她要，没准她自己就给我了……”
落子声清脆。
一枚漆黑棋子，落在了棋局最中间，天元之上。
满盘皆白，唯它独黑。
齐苒抬眸，望着眼前一袭黑袍如墨，肩头赤蛟盘踞的女子剑仙，语气放得极轻：
“明月清风，夏大剑仙。”
——在这世间，谁最像那个，还没拿到天道权柄的女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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