庭院死寂，只有一枚落下的枫叶随着清风飘入简素石亭之中，慢慢落在了那张棋盘之上。
“所以，你之所以会戒备我，是因为担心我顶替你的位置？”
白衣仙师轻轻笑了笑：“我还以为在说出这句话后，会先挨上一剑呢——对于我方才的话语，夏大剑仙是怎么想呢？”
夏藉摇了摇头：“既然你说是要推诚置腹地交谈，那么不论你说了什么，百无禁忌，秋后再算账……我只是有些好奇，为何突然要与我说这些，你不应当是那种欲成之事至亲不可说的性子么？”
“说啊，怎么不能说了，这个世界上有什么事情是不能与夏大剑仙分享的？”齐苒将那枚深黑棋子收入袖中，笑道，“夏大剑仙的人品，清风明月，有目共睹，自然是值得相信的。”
她指尖轻弹棋盘，那原本横竖分明的线条顿时柔软开来，交错着绘出了一张画卷，看起来像是地图：“既然夏大剑仙这么坦荡，那我也不太好意思做什么掩藏之举了——夏大剑仙知道我为何想要收集十条天道于一身么？”
“洗耳恭听。”
“从四大域开始，向着南侧去，是万重山脉，万重山脉再往南，是妖域，再往南，就是槁木谷了，这是第一片天下；槁木谷封印之后，是整片弃域，我们姑且将这里称作是第二片天下。”齐苒顿了顿，在她指尖之下，棋盘上山川河流栩栩如生，“可在弃域再南侧，那里有什么呢？”
“没人知道，在万千年前也许有人知道，他们为自己的知道付出了相当惨痛的代价——吞噬弃域的黑潮，便是从那第三片天下中溢出的。可黑潮究竟是什么呢？对于我们而言，它是铺天盖地的绝望，但对于那片第三天而言，它究竟是个什么东西呢？是蓄谋已久的阴谋？是苦心算计的陷阱？还是说天道给予我们的磨难，它也是考验中的一环？”
齐苒从袖中取出了一枚袖珍小巧的茶壶，放在了棋盘之上。
对于那棋盘上的微末天下雏形而言，这枚小巧茶壶也能算得上是庞然大物了。
“咔嚓。”
清脆响声传来，白衣仙师面无表情地捏碎了那枚小巧茶壶，其中流淌而出的不是晶莹茶液，而是深黑色的墨水，那墨水悄无声息地吞没了棋盘之上的山川河流，片刻之间一切都结束了。
这当然不是什么处心积虑的算计，也不是什么刻意制造的磨练考验，它只是一个不那么美妙的意外而已，死在这场意外中的人连怨恨都做不到，因为没有罪魁祸首可以怨恨。
真要强说起来，就只能怨恨天下为什么这么小，而黑潮为什么那么多。
齐苒望着棋盘，无声地笑了笑，夏藉有些看不懂她此时的表情。
“夏大剑仙，我要说的话，都只是我自己的猜测而已，您就凑合着听一听，千万别太认真去想。”齐苒轻声说道，“在解释我想要做的事情之前，夏大剑仙有听闻过我们玉璃山发家的历史么？”
夏藉摇了摇头：“妖域之乱时，我在万重山脉没听说过什么万重八宗，也没听过玉璃山的名字。”
“很正常，因为那个时候的玉璃山还不叫作玉璃山，它叫做伏玉峰；它也还不属于玉璃宗，而是很常见的那种，大小宗门林立的山峰，能与玉璃宗相提并论的，还有两个宗门，盘雾门和罗浮宗，”齐苒的语气很是平静，“玉璃宗是最早在伏玉峰上扎根的宗门，但面对着初来乍到的新仙门势力，它根本守不住自己所拥有的金山银山，好在当时的玉璃宗宗主虽说不算是什么枭雄人物，但胜在不做蠢事，她出手阔绰，还弄出了指腹为婚的联姻美谈，面子全部给到最足，在她的运筹平衡下，当时的玉璃宗过了相当长一段时间的舒坦日子。”
“可意外还是发生了，其实也说不清楚这意外究竟是倒霉还是幸运，她的那个有着指腹为婚之约的小女儿在四岁时，就开始崭露头角，那是令人难以想象的巨大天赋，阵修一途上从来就没有什么天道酬勤，没有天赋就是没有天赋，一辈子的苦修都不如别人一念之间的飞跃，而那个小女儿，拥有着足够让任何一位天资绝艳者感到窒息的夸张天赋——寻常阵修需要缜密做出的布阵布置，她随口就能唤出；寻常阵修处心积虑，耗尽毕生所学创造出来的阵法，她看一遍便能将其复刻而出；更何况她还是天生的阵眼之身，不论是谁布出的阵法，都会将她视作为阵中之眼，她是阵中生来的王，臣子怎么敢向她举起刀剑？那是谋逆之举。”
齐苒的语气依然平静，但是语速不自觉间变快了些许。
“在最初的狂喜过后，那个年迈的宗主很快就发现一个问题，在她原本的计划之中，这个小女儿本该是要在十四岁时与罗浮宗的那个未来少宗主联姻的，两家联姻亲密，等到大女儿齐轶成为玉璃宗之主后，在伏玉峰上的发展必然是稳稳当当水涨船高的。可在见过了小女儿的天赋之后，她很快就清晰地意识到了一件事情，伏玉峰太小了——有着这样的天赋，她根本不需要去考虑什么盘雾门和罗浮宗，等到她的小女儿成长起来，那罗浮宗和盘雾门根本就是不值一提的灰尘粉末，她应当将眼光放在更为宽广的地方，例如那一整座万重山脉……不，那也不够，眼界还是太浅了，她的小女儿应当成为整片天下的主人，所有权力都应当向她俯首称臣，这才是她应当拥有的人生。”
“她将她的小女儿教导得很出色，她没有寻常天才们都有的凌人傲气自视甚高，懂得藏拙，与其他弟子们关系都颇为不错，所有人都不知道这位即将出嫁到罗浮宗的年轻女孩在十岁时就已经踏入了中五境。她心性上也是天生的领导者，这并不是因为她在修阵一事上的天赋，就算她不是补天人也是一样，她有着那种独特的气质，让人愿意相信她依赖她的那种气质，所有人都相信，她说要做的事情就一定会成功。她有责任，有担当，有远见，她是那种生来就应当成为王的人啊。”
夏藉看着眼前的白衣仙师，此时她能清晰地感受到对方那平静语气下波涛汹涌的情绪流淌，这是没法伪装出来的，只有真正爱一个人时才有这样的情绪，那种爱不是情爱，而是更深一层的——那是妹妹对姐姐的憧憬与仰慕，那是弟子对师父的信任与依赖，那个女孩在齐苒眼中当然是完美无缺的，不可能有半分缺陷，因为她爱那个女孩，她在和每一个人讲起这个故事时，都会不自觉地将一切好的修辞都用在那个女孩身上，让每一个听客都与她一起感同身受。
“她的名字叫做齐苒，我的名字是从她给予的，如果那一天里死在应雷中的人是我，现在坐在这里和你谈话的人，应当是她才对。”齐苒低声说道，“我和她还在一起的时候，只觉得没有什么是做不到的，这是真的，哪怕再可笑再浮夸的荒谬捧杀我都打心眼底相信那一定是她能做到的。在成为了玉璃宗宗主，将伏玉峰改名为玉璃山后，我们去了玉璃山的山顶，也是万重山脉最高处，我们在那里喝酒，意气风发壮志豪言，她指着眼前整片万重山脉和我说，日月所照之处，都会被笼罩在我们二人的阵法之下，她会和我分享这片天下。我知道她不是在和我说样子话，因为我当时也是这样想的，我不要一个人拥有这片天下，它太大了，太空了，如果只有我一个人是它的主人，那样未免太过寂寞，太过凄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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