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7章 第六十六章 五斗米

左荀放下笔,擦了擦额角汗水,看着眼前被涂画得密密麻麻的简陋地图,苦笑道:“大抵是没有差错的。”

诸烟接过,认真道谢后,看着那密密麻麻的小字,犹豫一下,还是开口问道:“先生可是读书人?”

左荀哑然,自己只是写了字,画了张简陋之至的地图,眼前少女就连称呼都改成了先生?只得坦诚回答道:“上山前读了二十年的书,曾是举人,算不得先生。”

曾是举人。

在诸烟还是个小乞丐,还在那青衣镇上时,她便是听说过举人这个词。

这个词,是大老爷,是中了之后就会有大群人聚集欢庆,是街道邻坊的人都提着肉拿着钱赶着往他家聚集,是有酒有肉,麻雀变凤凰的好词。

小诸烟曾经见过一户中了举人的人家,那小破院子里挤满了人,白花花的银子和灿烂红的报帖,全是欢笑庆祝,讨要喜钱的人群和赶来送银钱的人群接踵而至,将那破落的门槛几乎踩烂踩折,唢呐炮竹齐响,好生热闹。

那读书人,诸烟其实是认识的。他们家和那胡家老太太算是对诸烟最好的两家人,那读书人郁郁不得志,家里又穷又破,父亲早早就病死了,家里就只剩下多年病卧床上的母亲。那老妇人是个信佛的,将后院牛棚里的一个堆放木柴的屋子借给了小诸烟住。小诸烟虽说是住在那木屋里,但是实际上只有晚上才会回去,她不敢在那里呆太久,害怕哪天惹得老妇人或是读书人不开心了,不让她住了就惨了——尽管读书人和老妇人从来都没有说过,或是表现过这个意思,但是小诸烟还是不相信,她宁愿这样小心翼翼,提心吊胆地活着。

那小木屋虽然有些破旧漏风,但是里面有许多干木柴,挪一挪,在里边挪出来个空位,落成堆的木柴能挡住风雪骤雨,再将牛棚里的干草堆搬到那,可以充当被褥,大雨风雪天的时候,其实也是挺暖和的,实在扛不住了,就去钻到那母牛怀里,母牛不会把她赶出去,会像照顾其他幼崽一样照顾她,给她一星半点,足够继续撑下去的温暖。

对诸烟而言,那里就是她的家,也是她唯一的避风港。

小诸烟其实对那个读书人很好奇,他好像年复一年,日复一日都是捧着书,镇上其他人好像都瞧不起他,说他虽是个秀才,但又半点文运福气没有,是个一辈子苦穷的命,那读书人也的确像他们说得一般,没脾气,不像其他秀才一般心高气傲,拘谨驼背,枯槁五官绝大部分时间都是面无表情,不是那种冷漠的面无表情,而是麻木,那种麻木藏匿在皱褶与颧骨之中,是贫穷给他的馈赠,让人看上一眼,便绝不会觉得此人能有什么大出息。

小诸烟左想又想,也想象不出来那读书人当上大官,左手拿肉右手提酒,趾高气扬的模样。

读书人有些时候看见了小诸烟或是其他的乞丐,也会打招呼,哪怕那些乞丐根本懒得搭理他。小诸烟则是有模有样地学着作揖,每到这种时候,那读书人麻木的神情才会挤出来一个笑容,那笑容干涩枯槁,便是当作对小诸烟作揖的回应了。再有些时候,那读书人心情好,甚至还会大声念些故事,小诸烟就躲在木屋里听着故事,这是极其难得的情况,更多时候,读书人还是捧着书籍,像是一颗生了根的树,坐在破落院子中,一动不动。

比起读书人,诸烟和老妇人明显更为亲近些许,老妇人信佛,她对曾经出身寺庙的诸烟很是怜悯,只可惜她病得实在太重,诸烟很害怕她屋子里的那股子药味,每当老妇人用手轻轻抚摸她的脑袋时,她都会有些不好意思——因为她的头发脏且打结成块,老妇人在那个时候总会落泪,嘴中会念叨着,怎么都会这么苦呢?

小诸烟看着老妇人落泪,心中很是不解她为什么哭,但还是不敢说话。

在先天剑胚的小诸烟眼中,老妇人身上的死气,是看得见的,一天一天积累,到了最后,老妇人身上的死气几乎浓厚积块了,小诸烟也明白了,老妇人大抵是要死了。

牛棚里的那头母牛,卖了,最后一只下蛋的母鸡,也插上草标卖了,可是还是不够钱,小诸烟怯生生地将她偷偷攒了很久的一小把铜钱放在老妇人手心里,但是老妇人没有要。

也许是她的手已经没力气握住这把铜钱了。

小诸烟直到这个时候,才敢观察这双一直让她有些害怕的手,这是一双什么样子的手?粗粝,斑点皱纹,还有些冰凉。死气藏匿于血管之中流淌,小诸烟狠狠瞪着那些死气,但是它们根本不怕她。

别害怕,老妇人已经睁不开眼睛了,她只是喃喃道,别害怕,别放弃。

小诸烟不知道老妇人在对谁说话,那枯槁读书人只是跪在床前,他没有落泪,也没有说话,只是握着老妇人的手。

她念叨着,别害怕,别放弃,小诸烟有些疑惑,明明她和读书人都不害怕,为什么会这样说?

过了一会,死气还是吞没了这个被病痛折磨了近十几年的老妇人。

在那天的夜晚,那读书人坐在院子中跪了整整一个晚上,小诸烟看着他的模样,也有些难过,但是依旧只是躲在木屋里,不敢打扰那读书人,不知道过了多久,天都已经有些蒙蒙亮了,那读书人才终于开口了,打破了这死寂。

他的嗓音干涩,像是枯草和干柴摩擦一般:“等我死了之后,你该怎么办呢?”

小诸烟一开始还以为他是自言自语,许久后才反应过来,怯生生地说道:“如果你死了,是不是我就不能住在这里了?”

那读书人说道:“一个穷秀才,又没有留后,等我死了,大抵这房屋会被收走,他们不会让一个小乞丐继续住在这里的。”

小诸烟犹豫一下,说道:“那你可不可以晚一点死?”

她掰扯着手指,小心翼翼地说道:“我听那瘸腿说过,等我再长几年,就可以去赚钱了,你晚一点点死,等我到时候赚到了钱,可以分你一点的。”

那读书人笑了起来:“你这乞儿,怎么满嘴死啊死的,我要是真死了,肯定是给你气死的。”

小诸烟不知道读书人笑什么,她只是擦了擦鼻子,觉得胸口闷闷的。

读书人躺在门槛上,自言自语了起来。

读书人要有脊梁,要有风骨,不为五斗米折腰,哈哈。

哪有这样的道理,哪有这样的世道,哪有这样的规矩。

他突然哭了。

小诸烟也哭了,她不知道为什么要哭,但是就是止不住泪水。

从那一夜过后,小诸烟感觉那读书人变了,变得越来越陌生,他不再捧着本书,也不再神情麻木枯槁,他越来越多次醉醺醺地归家,镇子上其他的人也不再敢同他说话,那些乞丐流氓们提到他时也是一副羡慕嫉妒神情。直到那一天,那一匹又一匹的高头大马,带着红报帖,高声道“恭喜老爷高中了!”的时候,小诸烟就站在最远处,怔怔地看着。

而那读书人意气风发,他不再是面色枯槁,而是面色红润,穿着锦衣华服,站在人群中众星捧月,大家叫嚷着,说他是文曲星下凡,同他说过几句话的街道邻坊各个都叉着腰,高谈阔论自己先前就看得出来他的不一般,小孩们都跑来一口一个老爷好,换取糖果吃。

小诸烟看着,心里想着这举人真是个好东西,要是有了机会,她以后也想当个举人,她犹豫来犹豫去,想要学着别的孩子上去讨块喜糖吃,但是她又看了看自己身上脏兮兮的衣服,又不敢上前,怕冲了那喜气。

到了最后,小诸烟还是没鼓起勇气,还是躲回了那个小破木屋里。

从正午,到深夜,那户破落屋子前的人群和马车就没停过,唢呐炮竹吵闹得紧,又是过了几日,那读书人就搬走了,离开了青衣镇。

“天知道那家伙走了什么狗屎运,能和张老爷搭上关系,”那瘸腿乞丐嫉妒地说道,“张老爷还给自己女儿许配给了他,真是瞎了眼。”

一旁买酒的人家笑骂道,“人家这叫会来事,白痴,给你去你都玩不明白那些!依我看啊,那家伙就是个天生当官的料,心眼多,之前装了快二十年,论谁来不称他一声寒窗苦读二十载?这叫那个什么,什么胆……”

那瘸腿乞丐翻了个白眼:“卧薪尝胆!”

小诸烟不觉得读书人以前是装出来的,但是读书人的确变了,变得很陌生。

那读书人直到走,小诸烟都没能和他搭上一句话,那间破木屋的确是给她留着了,那破落院子也没人敢动,因为读书人同镇上其他人说过他还会回来看,小诸烟不知道这句话是真是假,但是她心中空空落落,感觉像是失去了什么。

那个读书人好像已经死了,死在了他母亲病死的那个夜晚。

她又变成了孤儿。

诸烟怔怔出神,心里好像被揪起般难受。

看着眼前少女模样,左荀误将她的神情当作成了对自己曾是举人的惊愕,他有些尴尬地解释道,山下举人在修行人眼中算不了什么,凭借着诸烟先天剑胚的身份,别说是举人,就算是状元,都比不上她的地位——毕竟状元每个王朝都有,但剑胚可不是每个王朝都有的。

诸烟点了点头,但还是什么都没能说出来。

她还想到了孙女被淹死的胡家老太太,死在江辞手上的那几个飞扬跋扈的少年少女,死在山神娶亲里的年轻姑娘们,每年都有大批人卖女儿的焕荣山庄,被陶青杀死的碧清族族长一家,看着自己母亲死在面前的陶钰,因为朝夕阵破灭而死的那满湖游客,因为妖域纷乱而满山皆缟素的悬锋山。

又想到了很伤心,很难过的师尊。

她突然抬起脸,很慢很慢,一字一顿地问道:“先生,我想问一个问题。”

是只有如今世道是这么糟糕,还是一向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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连载中秋阮子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