左荀看着眼前少女的认真神情,失神片刻,没有说什么,只是将散漫神情收好,正襟危坐起来。
不得不说,原先就很是有读书人气息的左荀严肃认真起来时,的确有那书院君子之姿态。
诸烟问道:“我想要好世道,我有飞剑,我有大道,可我该怎么样让世道变好呢?”
剑修,最擅长的便是杀伐之术,毋庸置疑。而身为补天人中的唯一剑修,对于诸烟而言,没有能不能杀的问题,只有想不想杀。
问题是要杀谁。
山神娶亲,杀了那个山神就能变好吗?变不好的,村民们已经习惯了献祭女子来获取庇护,如果把山神杀了,他们只会去找新的山神。难道要把这些村民也全部杀了?他们为虎作伥,好像死了也不可惜。那按照这个办法,把所有坏人全部杀掉,然后呢,他们死完之后,世道就会变好吗?那如果所有人都是坏人呢?难道所有人都要死吗?有些人是小坏,有些人是大恶,他们都应当一死了之?
“那些村民里,会不会有人是不该死,所以不能杀”这个想法当然是不对的,难道那些被献祭死的女子就该死吗?难道这天底下就他们这些凶手最无辜最不该死?
那,全杀了?反正他们是恶人,用恶人的手段对付恶人,血债血偿,的确爽快。
但杀完之后呢?把所有参与山神娶亲的年轻汉子全部杀了,那无辜无错的老人孩童呢?没了青年壮力,她们留在山里只有等死。
一走了之,与我何干?反正她们先前袖手旁观山神娶亲,诸烟也可以袖手旁观她们饿死?
可是师尊说过,用矫枉过正来解决矫枉过正,结果依然是矫枉过正。
绕了一圈,又回到了原点。
如果是江师姐来,她会把村民山神全杀了,所有人都死不足惜,血债血偿,然后让剩余孩童老人自求出路;如果让师尊来,她会把山神和主动献祭抓捕女子的村民杀了,然后将那村庄周遭的迷雾与妖兽全部消减,这样村民就不必再因为生存而去献祭女子,这便是从根本解决了。
江师姐估计表面不反对师尊做法,但她会在师尊走后再偷偷去把村民全杀了,杀之前也许还会说“师尊讲道理,我不讲道理”,再或者故意装成手无缚鸡之力的富家女假装走失,再来看看那些村民会不会起贪念……江师姐的手段有很多。
解决不了问题,就解决产生问题的人。以着江师姐的做法,不论结果如何,村民们都一定会为了自己先前的所作所为而死。
没有什么身不由己。
不论是师尊还是江师姐,她们都不会迷茫该如何做,她们都有自己的道理。师尊的道理,好像是对的,江师姐的道理,好像也没错。
“停。”
左荀指尖轻点诸烟眉心,一股冰凉气息被送进其中,一瞬间,诸烟所有思绪烟飞云散,仿佛坠入冰窟一般寒冷,片刻后,温暖才迅速席卷全身。
诸烟对此完全没有心里防备,一时间甚至失去了思考能力,十息后才终于回过神来,看向左荀,左荀轻轻咳了咳,解释道:“清心术,神修为了清心提神的小手段。”
他抬起手腕,黑色布条缠绕在了诸烟眼前,诸烟有些疑惑,但很快便是明白了为何。
斩龙脉!
斩龙脉像是彻底失控,全然不能收起,诸烟再三尝试,最终只得放弃,暂且让那黑色布条蒙眼,那黑布倒也像是个仙家物件,居然能将斩龙脉隔绝开来,使其璀璨精光半点不外泄。
左回眼睛瞪得大大的,捂住嘴巴,左顾右盼四周,确定没人注意到这里才放下心来,又是使劲打量着诸烟,她还真是第一次见到这么漂亮,但又让人害怕的眼睛。
出乎诸烟意料,左荀并未询问她斩龙脉的来历,这让她松了口气。
左荀只是重新将话题拉回正轨,有些疑惑:“你师父到底在做什么,难道就半点不看你的心境,只关心你的修行?但凡是个正经仙门,都知道修行先修心,不修心,再好的胚子也会自己给自己折崩。”
他愣了一下,突然像是想到了什么,略微有些尴尬道:“你来自白云端,你师父该不会是夏藉吧。”
诸烟点了点头。
左荀嘶了一声,犹豫一下道:“夏藉……她那个情况有点特殊,嗯,怎么说呢……”
他斟酌言辞良久,最终实在没办法圆,只得说道:“那的确说得通了。”
诸烟问道:“先生认识师尊?”
看着诸烟有些疑惑的眼神,左荀回答道:“在妖域浩劫时,同她见过一次。”
左荀又捏了捏眉心:“先同你问一个问题,作为铺垫。”
左荀将手中茶水倒于桌面,茶水悬空而浮现处一处画面,是一处村庄模样:“你经过了一个村庄,有点口渴了,想向他们讨点水喝。村庄里边有四户人家,第一户人家是一个肥头大耳的屠夫,他言语粗鄙,不借给你水喝,还开口侮辱你;第二户人家是一对夫妇,他们将一壶水给你了,但是你发现水中有麻药,他们因为家中孩童生了病家徒四壁,实在走投无路才起了贪念,不过他们的目标是你身上的钱财,并不是你的性命;第三户人家是一个猎户家的顽劣孩童,他们家的大人外出出门了,他不喜欢你,将用来毒杀老鼠的料倒在了水中;第四户人家,是一个饥肠辘辘的乞儿,他乖巧懂事,将为数不多的水分享与你,但是你发现他是天煞孤星,命数克身边人,他的父母和亲戚就是被他克死的。”
“这个时候你身上正好还有几块点心,一大把银钱和一柄锋利无比的剑,你会怎么做?”
左回看着茶水浮现出来的画面,看向左荀:“诸烟姐姐现在不是看不见吗……”
左荀卡住,茶水扑打落在桌面,正襟危坐的气质也是一扫全无:“抱歉,忘记了。”
诸烟思索片刻,开口说道:“我会用剑警告第一户人家里的屠夫收回言辞。”
“第二户人家里的夫妻俩,我会将麻药当着他们俩的面倒在地上,然后将剑和银钱一同放在桌上给他们看,然后将足够治病的银钱借给他们,告诉他们五年后我会前来要回银钱,如果他们在那个时候没有足够的钱还我,我会杀死他们的孩子。”
“第三户人家的顽劣孩童,我会砍掉他下毒的那只手以作为教训。”
“第四户人家的乞儿……”
诸烟沉默一会,低声道:“我不会给他点心和银钱,我会带他离开那里,教他学剑,让他能走上修行路,修行本就是改命。”
随着诸烟最后一字落下,她心湖之中的凛冽剑气,骤然将桌面划出数道剑痕。
诸烟带着布条,全然没察觉桌面的变化。
左荀轻轻笑了笑,像是对诸烟的回答与桌面的异样并不意外,他伸手轻叩桌面,苦笑道:“你知道这个问题我问过几个人吗?”
他伸出手掌:“算上你和夏藉,一共五个人。”
“除了夏藉之外,你们四个人的回答虽然都不一样,但是姑且还算是在我意料范围之内,亦或者是说,我能理解这个答案。我能借助这个问题来粗略地判断出你的行事风格与内心大道的一个轮廓。”
他停顿了一下,叹了口气:“但只有你的师尊,夏藉,她的回答让我完全没有办法去判断,更应该说是我很难理解她为什么会有这种回答。”
诸烟安静倾听。
第一户人家的屠夫,他借给我水是情分,不借给我水也是天经地义,至于辱骂,直接忽视即可。
第二户人家的夫妇,我会去查明他们孩童究竟是什么病,能让一户人家倾家荡产,有没有可能是郎中故意夸大其词骗取钱财。倘若病是属实,我会将钱财借给他们夫妻;倘若是虚假,我会先让郎中将孩童的疾病治好,再将他送到官府判罪。
第三户人家的孩童,他是缺乏家人的管教,才会做出这般举动,我会将他带到官府恐吓,并且在村子里开办书塾,普及教育。
至于乞儿,我会收他为徒。
其实还有更优解,比如道德礼仪的普及,人们以言语粗鄙为耻;比如让官府变得更加有威慑力,律法规则为首,不再有郎中敢欺骗病人;比如人人都能收到教育,不再有留守儿童;比如让救济变得更多,不再会有要被饿死的乞丐。
左荀苦笑一声,摊了摊手:“这就是夏藉当初给我的回答,你相信这是一个十二境的剑仙说出来的话吗?”
左荀继续说道:“她和我讲了这么多道理,我觉得她说的是对的,我甚至想改变我的大道。但她最后的做法为什么会是那样?我不相信她当时的回答是在骗我,可我也不相信剑斩三王座会是她做出来的事情。”
诸烟没有回答。
不知道为什么,她感觉眼前的左荀很沮丧,很难过,像是一条偷食物被打断了腿的狗一样难过沮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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