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刻,任慧正盯着办公室墙上唯一的一幅壁画出神。
这幅画极其简单,纯白的画纸,上半部分是空的,什么都没画,下半部分从上到下依次画着:一抹黑,两点红,一片蓝,一滩浓重的赤色,一道墨黑的线条。
画的右下角写着一个不起眼的小字:坠。画的位置正好对着馆长任慧的办公桌。
这幅画并非出自名家之手,而是任慧所画,几乎没有绘画基础的任慧所作。
自从图书馆出事后,任慧还没合过眼。她感觉头很沉,重得需要仰躺在椅子上,靠椅背支撑,又觉得头很轻,空空的,仿佛风一吹就能飘起来。
图书馆十五楼的观景台之所以废弃了一部分,正是因为那里出过事。
非但如此,还是她最先发现了有人爬出护栏,意图轻生。
然而,那名学生决绝地一跃而下,没有给任慧营救她的机会。
任慧清晰地记得她的身形,样貌,和那身浅蓝色的衣服。从那天起 ,女孩被风吹乱的头发,充满血丝的眼睛,消瘦单薄的背影,定格成了一张粘贴在任慧眼前的画,目之所及,随处可见。
那一刻,成了任慧心头永生不愈的创伤。
门铃响了,任慧直起身,整理了一下鬓角的乱发,轻声道:“请进。”
进门的女子一头深褐色披肩长发,上身着一件宽大的黑色西装,内搭蓝色竖条衬衫,下身配一条浅灰色西裤,脚下蹬着一双亮黑短靴。女子有着一双璀璨的眼睛,眼眸中似流淌着星河。
“呈心,怎么还没走?”
赵呈心没有立刻回话,而是直奔任慧的办公桌,将桌上那杯见了底的杯子填满了水。
“馆长不走,呈心自然也不会走。”
任慧一听,握笔的手立即停了下来。“下班,下班!”她轻轻一笑,右手朝门口一挥。
赵呈心是任慧的助理,现年三十三岁,她从光明学院毕业后,先后任职于第八区图书馆和第三区图书馆。
赵呈心调到第三区图书馆不久,便被任慧选为馆长助理,如今已是第五个年头了。
——————
电梯下到三层,门一开,两具“木偶”僵硬地杵在轿厢里,动也不动。
这两具“木偶”便是勤学了一天的余晖和褚向光。
随着电梯叮的一声响,两人缓慢走了出来。一个向左,一个往右。
余晖和褚向光耷拉着脑袋,像两个断了线的提线木偶,眼神里的困意多到能从瞳孔里抽出一张柔软的床,就地躺倒。
“明天见。”余晖挥了挥手。
“你看到群里说的那件事了吗?”褚向光的眼皮虽然在打架,却没有半点赶着回去睡觉的意思,反而慢慢蹭到了余晖身边。
“什么事?”余晖捂着嘴,憋住了呼之欲出的哈欠。
“这就是你的不对了,就知道埋头苦学,居然一点也不关心外面的风云变幻!”
余晖眨了眨眼,略微琢磨了一下“风云变幻”这四个字。高情商的用词叫风云变幻,低情商的用词应该叫小道八卦。
他斜了一眼褚向光,脑海中浮现出面前这个人一边正襟危坐装刻苦,一边偷偷摸摸刷手机的模样。
“发生了什么事?”余晖努力装出十分感兴趣的表情,只是效果并不显著。
“你这个没有好奇心的人!来来来,你凑过来,我小声跟你说。”褚向光压低了声音,幽幽道。
“虽然,但是。这里只有我们两个人,有这个必要吗?”余晖把头一偏,躲开褚向光突然靠近的圆脑袋。
褚向光恨铁不成钢,嘴里支支吾吾,但不敢说清楚。我躲的是人吗!他把声音压到最低:“十五楼观景台……不是第一次出事了。那里以前就出过事,总之,有些事不好多说,心照不宣吧。”他拍了拍自己的前胸,又反手拍了拍余晖的,露出了心有灵犀的表情。
“心有灵犀”信号传输中,但是,余晖接受失败。
“有些事也不好乱说。”
褚向光差点被余晖气到跳起来打转:“怎么是乱说呢!这件事在网上就能查到,不但上过新闻,治安处也出过通告。”他转着圆溜溜的眼珠,上下左右乱瞟起来,肩膀不住往余晖那边倾斜。“切记!最近不要上去。”他向上指了指,警示道。
余晖一头雾水,无奈点点头。
次日,余晖在七点五十分准时进入园林工作区。办公室的门依然紧闭着,门内传来机器运行的轰鸣声。
工作清闲本是好事,但太过清闲,却变成了一种负担。余晖总觉得这币点挣得太过容易,因此心里不大踏实。毕竟在下都,一份薪水极其微薄的工作就能购买一个人一天中的半天。
余晖在办公室门前徘徊,想问问园林还有没有其他工作需要他帮手。然而,严师傅说过的每一句话都在余晖耳畔回荡,尤其是“喜静”两个字。最终,余晖放弃了敲门,而是选择在白板上留言。
很快,余晖便结束了工作,可就在他要离开的时候,一个身影从严师傅的办公室里窜了出来。
深褐色长发,黑色西装。赵助理?余晖昨天刚刚见过她。在任慧馆长的要求下,图书馆对所有来自下都的同学,又进行了一次家庭情况调查和心理辅导。
余晖刚想打个招呼。但赵助理行色匆匆,快步疾走,似乎根本没注意到他的存在。
赵助理怎么会来这里?莫非她认识严师傅?
电光火石间,一罐开了盖的啤酒飞出门框,酒水洒了一地,吓得余晖一个激灵。
余晖不敢妄动,竖起耳朵警惕起来。他脑海里不禁浮现出一个骇人的画面,阴暗的走廊尽头,一双犹如鬼火般的眼睛若隐若现。
屋里没了动静之后,他僵着脖子,目视前方,连余光都不敢乱瞄,拔腿跑出了园林工作区。
余晖过了小桥,顺着一排鹅卵石路直奔主楼,小径两旁铺着整齐翠绿的草地,青草泛出阵阵草木清香。
路的尽头竖着两棵细柳,树根处竟露出一双白鞋。
余晖一惊,来不及多想,便赶忙跑了过去。柳树下正窝着一个人,一条手臂挡住了大半张脸,动也不动。
余晖吓了一跳,猛地退了一步。难道!此情此景,他不由联想到了昨夜褚向光说的那些话。难道,又有人……
他抿了抿嘴唇,颤抖着掏出了手机,谁知,就在这一刻,树下的人竟出声了。
“满上,满上!”那人嘴里嘀咕道。
余晖的手机在手掌上弹了几下,他用力一握,随即舒了口气。好险!差一点就拨了治安处的电话。他蹲下身,拍了拍那人的肩膀,叫道:“同学,醒一醒!”
“啊!”那人一惊,立刻惊醒,双手在胸前胡乱比划了一下。他一睁眼,便看见了余晖。
“哎!”那人镇定下来,用手掌抹了一把脸。
周凭!余晖一惊,迅速站起身,向后撤了一步。
周凭张了张嘴,正要开口,但却根本想不起眼前这个颇为眼熟的人究竟叫什么名字。余什么什么,还是什么什么晖,反正记不得了。
余晖打从来到上都,便时常觉得自己修炼了一门可以隐身的神功。他无论走到哪里,都像是透明的,无人在意无人问津无人理睬。他和同样来自下都的褚向光似乎每时每刻都带着一道结界,他们融不进别人,别人也靠不近他们,好似两匹孤狼在漫无边际的草原上游荡,独自觅食求生。
周凭站起身,拍了拍裤子,什么也没说,便走了。
忙碌的一天,眨眼即逝。余晖和褚向光披星戴月,终于回到了寝室所在的第三层。褚向光哈欠连天,眼皮一张一合,差点敲出一首鼓曲。
一道白影从走廊闪过,惊得褚向光顿时困意全无。
“你,看……看见了吗?”褚向光后退一步,躲在了余晖身后。
“看见什么?”余晖偏过头,淡然一问。
“白影,一道白影刚刚飘过去了。会不会是……”褚向光左手搭在余晖肩头,右手向前一指。他将头压低,把身子全部缩在了余晖身后。
“上帝耶稣如来佛祖观世音菩萨玉皇大帝齐天大圣孙悟空爷爷奶奶姥姥姥爷老爸老妈老哥老姐。看不见我!看不见我!”褚向光自顾自地念叨起来。
“看来,你是打算牺牲我了。”
“那倒不会,我只是胆小,但不是畜牲。”
余晖险些憋不住笑:“她是新搬来的,早上我见过她。”
褚向光假装整理了一下发型,大步一迈,从余晖背后踱了出来,小小的一团变作大大的一只。他挺起胸膛,轻轻翻了一个白眼:“不早说,觉都吓没了,魂都吓飞了,人都吓得精神抖擞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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治安处发布了于祈坠楼案的最终调查结果,确认于祈为自杀身亡。
图书馆又恢复了往日的平静。
一个人的存在终究会随着生命的逝去而消亡,恐惧、遗憾、悲伤,一切的情绪终会被循环往复的日升月落冲淡,直至化为乌有。
于祈的人生走到终点的那刻,他在人们心中的记忆达到最高峰,随后慢慢降落,终归于无。
余晖透过窗子,细数着漫天星辰,但很快便被繁星迷了眼,仿徨在一片星海中,寻不到出口。
游弋,迷失。
满天星斗,从不会因为哪颗流星的陨落,显得有所缺失。
今日稀疏,明日拥挤,今朝明亮,明朝黯淡。
星星与观星的人,无非是彼此的看客,终究毫不相关。
毫不相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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