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一个潮湿的夏天，刚下过雨，空气中的水分含量极高，人坐在那，什么都不干，摸一下额头，也能甩下一把汗。
迟椿是在一个清晨被送发现的，那时院里的小朋友都在吃饭，每个人，不论大小，都只有半碗稀饭和半个馒头。
院长尹芳骂骂咧咧地将他拽到长桌前，将其他小朋友没喝完的粥分给了他。
那碗粥就是祝心的。
她不是没喝完，是因为粥太烫，先吃的馒头，不然等她慢悠悠地把粥喝完了，别的没吃饱的小朋友就会来抢她的馒头。
孤儿院的食物分配就这么点，没有人能吃饱。突如其来的一个人抢了她的半碗粥，祝心气得当场就要哭出来。
不过她忍住了，因为她眼尖地看见了迟椿的口袋里藏了几颗糖。
她想吃。
对于迟椿的到来，没有人感到意外，最多只会担心以后自己的饭会不会少。因为每隔几天，就会有人被送过来。
吃过早饭，他们会在教室里读书写字，下午基本上就是在院里玩耍。
饿着肚子的人是没有力气去跳皮筋的。
祝心看着他们，悄悄溜到了后院。那里种着很多花，有些花的花汁很甜，抓一把一起放进嘴里，可以当小甜水喝。别人都不知道，这是祝心偶然间发现的。不过大部分的花都很苦，但至少比叶子好吃，也能充充饥。
在孤儿院里，霸凌现象很严重。尤其是对新来的人，一定会被霸凌团体欺负一段时间，其美名曰立规矩。所以当祝心听到墙后传来的打架声时，她一点也不奇怪。
墙后，迟椿被一群高出他不少的人围堵。他蹲在墙角，衣服被脱下，裸|着身|体，只穿着一件内裤，身上所有的值钱的东西都被搜刮走，那些没被院长发现的硬币，如今全部进了他们的手中。
霸凌者满意地拍了拍他的脸，带着人离开了。
祝心就是这个时候进来的，她将花挡在脸前，想叫又不敢真叫出来。
“你快把衣服穿上！”
“你背过身去。”迟椿说。
他这一说，祝心本就红温的脸更加涨红，从双颊到耳根到脖颈，感觉都能滴出血来。
身后传来窸窸簌簌的摩擦声，几分钟后，声音消失。
“喂？”
没有人应。
祝心转过头，却看见他从另一扇门出去了。她跺了跺脚，咬牙跟了上去。
“你好呀，你叫什么名字。”
祝心窜到他的前面，笑着歪头问他。
迟椿绕开她，目不斜视地往前走。
祝心也不恼，继续说道：“别不说话嘛，我们以后可是得天天在一起呢，不合群的人会被针对的呦。”
“你很闲吗？缠人怪。”迟椿停下脚步，语气不善。
祝心当时也才八岁，被人这样说，一下子就委屈了。她站在原地愣了会儿，气的嘴皮直哆嗦，她哼了一声，将花使劲砸在迟椿身上，转身朝反方先走去，边走边掉小豆豆。
栀子花得味道很香，祝心摘的又是最新鲜的，砸到脸上，香得人一呛。
迟椿看着她气冲冲的身影，也有些愧疚。
晚饭时间，院长妈妈分完饭就出去了，着急忙慌的，似乎是有什么大事。
俗话说，不患寡而患不均。
孤儿院一天就两顿，早晚各一顿，中午不吃，晚上吃的会比早上好一点，有时是盒饭，有时是一碗面。如果吃面，那肯定是吃不饱的。吃不饱怎么办？只能抢别人的。
迟椿作为新来的，肯定是被第一个针对的对象。
祝心抱着碗，用筷子扒着面，嚼也不嚼的就往下咽，只有这样才不会被抢，不过胃也非常的难受。她捂着肚子，看着被抢了饭的迟椿，下午没积攒的气突然全部散去。
晚上分房间，他们全都挤在一个大的通铺上，每人一床被褥，衣服也都是统一发的。
一个女生举起手，喊道：“院长妈妈，我不想跟他睡。”
尹芳问：“为什么？”
“他的嘴巴太丑了，像怪兽一样，我害怕。”
祝心这才注意到他的嘴巴跟别人不一样。他有唇腭裂，动过手术，但手术没做得很粗糙，留了一条很明显的疤。
不美观，但也没到吓人的地步。
“有谁愿意跟她换吗？”
没有人答应。
迟椿垂下眼眸，隐隐有些难受。
“没人愿意跟你换，你就——”
祝心举手，打断她的话:“院长妈妈，我愿意。”
迟椿下意识抬眸，撞进她的目光里。
祝心朝他眨眨眼，随后弯起了漂亮的眼眸。
此刻，迟椿先是愧疚，又觉得自己就像是一只被人松了绳，飘在空中的氢气球。
祝心利落地扛着被子换了位置，在他身边躺下，还顺手拍了拍迟椿的枕头，“睡吧。”
她闭上眼，嘴角止不住地扬起，因为摸到了藏在枕头里的棒棒糖。
这天晚上，祝心做了一个梦。
梦里，她躺在棉花糖上，周围漂浮的泡泡是各种口味的果汁软糖，有橘子味、草莓味、西瓜味，什么味道都有，还有许多她从未吃过的味道。然后她从棉花糖上跳下去，落在了用果冻做的跳跳床上。空气中都是甜腻的味道，她深吸一口，欢叫着在糖果的世界中奔跑。
跑着跑着，天光大亮，睁开眼，看着周围熟悉的场景，祝心才知道那只是一个梦，巨大的失落将她包裹，她把眼睛紧紧闭上，想趁着打铃前再回到梦里去。
可惜梦醒了，就再也回不去了。
她翻了个身，跟迟椿面对面，目光停留在他的高挺的鼻梁上，祝心看见他鼻翼旁那颗淡淡的痣。在往上，就是他的眉眼，睁眼时，那里总是带着淡淡的攻击性，现在睡着了，眉眼也柔和了下来。
如果不是唇腭裂，他肯定是个特别漂亮的小孩儿。
就是因为这个才被抛弃的吗？祝心想着，手却不听指挥地抚上那颗痣。
突然，她的手腕被抓住——
迟椿不知什么时候睁开了眼，正紧紧盯着她。
他的力气很大，祝心被他抓疼了，她嘤咛一声，迟椿这才松开她。
祝心小声说道：“我什么也没做。”
她也觉得自己莫名其妙，明明自己只是想摸一下枕头里的糖啊！
迟椿似乎很累，翻过身，背对着她。
没人看见的地方，他细细摩擦着握过她手腕的指尖。
-
图书馆是孤儿院最好的建筑，每个月都会有社会人士过来捐些书本。上午十点，几辆轿车驶入孤儿院，里面下来几个穿着贵气的人。轿车的后面跟着一辆货车，停下后，工人将里面的东西一箱一箱地搬下来运到图书馆。
天知道祝心是多么希望里面装的甜蜜蜜的糖果呀！
每当有人来参观，院里的所有人都得跟在院长妈妈身后。比如今天，他们跟在尹芳身后带着爱心人士去图书馆。
楼上突然掉下来一个水杯。
祝心眼疾手快地推开迟椿，水杯却砸在了她的头上。
她捂着头，懵在原地，等痛感上来，这才“哇”地一下哭了。粘稠的血液从头顶不断冒出，迟椿最先反应过来，脱下衣服按在她的头上。
“疼~”祝心哭道。
迟椿不会安慰人，只是将她抱着，轻轻拍抚着她的背。头上的血越渗越多，染红了迟椿地整个手掌。
尹芳被动静吓了一跳，连忙打了120，高空坠物导致头皮撕裂，缝了六针。
从医院回来后，尹芳调了当时的监控，发现是一个十岁的男生不小心将放在三楼栏杆上的水杯推下去的，本来瞄准的是迟椿，却被祝心挡了。
为了弥补祝心，男孩的家长买了很多水果和牛奶去探望她，但是这些都不是祝心想要的。
迟椿走进来宿舍，看着正在发呆的祝心，伸手在她眼前晃了晃。祝心眼睛一转，立马盈了泪，她拽住迟椿的一角衣服，委屈巴巴道：“我是因为你才受伤的，你得补偿我。”
“怎么补偿你？”
“我、我……”祝心卡壳。她总不能直接说她想吃糖吧，那样目的性也太强了。
迟椿叹了口气，将枕头里藏着的糖拿给她。祝心见状，眼睛一下子就亮了，噌的一下就坐起来。
迟椿按住她，确定绷带没松后，帮她把糖纸拆开，亲自喂到她嘴里。
“吃吧，你最喜欢的。”
祝心诧异，问他：“你怎么知道我喜欢吃糖。”
“我猜的。”
迟椿发现她总爱去后花园。那里除了花什么都没有，刚开始他也以为祝心只是喜欢花而已，但是后来，他发现，每次祝心离开花园后，金银花和一串红的花都会被摘光。
开多少摘多少。
偶然的一天晚上，迟椿看见祝心将偷偷摘的花喂进嘴里，他学着祝心的样子也含了两朵花，甜味上来的一瞬间，他才知道祝心不是喜欢花，也不是喜欢吃花，就是单纯地喜欢花蜜的甜味。
“生死之交”后，两人成了形影不离的朋友。
只是他们当时都还没有自己的名字，只能以代号称呼对方。
一个三十三。
一个四十七。
蝉鸣声声，月生日落，两个数字陪伴彼此整个夏天。
生日过后，祝心被人接走。
临走时，祝心塞给他一把话梅糖。她走后，迟椿用尖锐的石子在手腕脉搏跳动的地方刻下了两座小山。
山山，三三。
不要忘记我。
此后十年，他们再也没见过。
迟椿永远也不会知道，那个笑起来眼睛弯弯的小姑娘，最开始也只是想骗他一颗糖而已。
而祝心，直到他病逝，也没认出他。
-全文完-
2024.10.5
写于湖北武汉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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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2章 番外二·跟我回春天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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