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有记忆起,祝心就在孤儿院了。
孤儿院的孩子只有被领养后才会取名字,在此之前她们只有代号。
祝心是孤儿院的第三十三个孩子,代号三十三。
千禧年夏天,祝心八岁,刚在孤儿院过完生日。
隔日,院长将她领到一个女人的面前。
女人穿着当时最时髦的牛仔裤,带着最新款的墨镜,涂着正红色的口红,踩着粗高跟鞋,手里抱着一个小熊玩偶。
她弯下腰,将小熊递给祝心,问她喜不喜欢。
祝心点头,将熊贴在脸上,感受着它的柔软。
“跟我走,这只熊就送给你,还能跟它一起住进大房子里。”
“好不好?”
小熊浑身毛茸茸的,很可爱,抱着很舒服,像是抱着一朵云。
她爱不释手。
就这样,祝心跟着她走了。
在一个暴雨将至的夏季,
闷热、潮湿和她手里的布娃娃是她在孤儿院最后的记忆。
被领养后,女人将她带到一幢小洋楼前。墙上长满爬山虎,密到无法看清墙皮原本的颜色。
院里还种着几株金银花和栀子花。
正处仲夏,燥热难安。
淡黄色的花蕊蜷曲,洁白的花瓣已有了枯败的迹象,原本浓烈的香味如今只有靠近才能闻得到。
“进去吧。”
女人领着她,刚踏进门,一个茶杯便砸了过来。
茶杯应地而碎,滚烫的茶水溅在祝心的手背上。
她下意识后退两步,偷偷将水擦干。
客厅里坐着一男一女,男人吸着廉价的烟,他弹了弹烟灰,嘲笑道:“有你一个晦气还不够,又领一个回来。”
女人无视他们径直上了楼。
而祝心,她听不懂方言,只能跌跌撞撞地跟在她身后。
房子很大,女人的房间却很小。
只勉强放下一张床和一个衣柜。但是有一个种满了鲜花的阳台,那里放着一张小桌,还有一杯未喝完已经干了的的咖啡。
女人将祝心的仅有的衣服挂起来,跟她讲:“下面那两个人,一个是我妈,一个是我弟。”
“我比你大五十岁,当不了你妈,以后你就喊我阿婆,跟我一起睡。”
祝心点点头,声若蚊蝇:“阿、阿婆。”
从那以后,祝心便留在了这个家。
他们说着她听不懂的方言,祝心知道他们都不喜欢她,也不喜欢阿婆。
在这个家里,她和阿婆挤在小床上,默默做着一个哑巴。
但不管怎样,在这里的日子要比孤儿院好很多。
至少不会挨饿。
阿婆原名祝荷玉,家里是做印刷生意的,有个自己的印刷厂。承包了当地几家学校的印刷需求,勉强算的上是有钱人家。
夏天的最后一轮太阳落下,祝荷玉躺在床上,捏着祝心的脸,小声在她耳边说:“学校我给你找好了,你要争气些,好好学习,不许比别人差。”
祝心嗯了一声,那是她还不明白祝荷玉语气中的不甘是从何而来。
只是觉得原先被烫伤的手背又隐隐疼了起来。
随后她就被送去了一所贵族小学。
说是贵族,其实就是学费贵了些,师资好了些。
最主要的还是这里的学生都是有钱人家的小孩。
在他们之间,祝心格格不入。
这种“异物感”让她在学校里没有朋友。
她一次次地想要逃离,却又在无数个噩梦中醒来。
终于没过多久,她如愿以偿。
印刷厂因为设备老化,一下子失了火。
火光冲天,整整烧了一晚。黑色的浓烟笼罩在城市上空,拉长的警报声吵得人不得安宁,
几名工人也在这场大火中丧失生命,为了赔偿人命和订单,阿婆一家半辈子的努力与印刷厂一同化为灰烬。
从这天起,祝心的人生轨迹才是彻底改变。
破产之后,阿婆的弟弟狰狞着面目,将她们的行李扔出小洋楼,雄浑的声音在她们耳边震了又震:
“带着你的晦气有多远给老子滚多远。”
这次祝心听懂了,也是故意让她听懂的。
离开洋楼后,她们来到了江镇,住进了油菜花田里的小破土砖房。
她也从贵族学校退学。
祝心并不觉得有什么,小洋房的日子对她来说就是一场微薄的梦,碎了就碎了。只要阿婆还在,家就在。
但是从那以后,阿婆也变了。
她换下时尚精致的衣服,脱下了高跟鞋,将它们封进箱子,推到床底的最深处。取而代之的是路边摊十几块钱一件的T恤和帆布鞋。
后来祝荷玉在菜市场租了一个摊位开始卖肉。凌晨两三点她就要去屠宰场抢肉,然后拖到摊位卖。从未干过这些的她也开始学着其他商户吆喝着招揽生意。
祝荷玉五十岁,风韵犹存。身姿曼妙,还有一副好嗓子,没客时她就唱两句。卖肉的大多是光膀子老汉,其中有几个频频示好,但她都看不上。
祝心没事时就会来菜市场帮她看看摊子。
虽然已经入秋,但天气依旧炎热。菜市场里不通风,生肉的油味、水产的腥味和畜禽的臭味交织在一起让人头晕反胃。
周五下午会比平时放得早些,下午四点,祝心便背着书包走来了菜市场。
一路上不断有人向她打招呼:
“你是荷玉家的小孩吧,长的真像。”
祝心一边点头,一边又在心里咕哝:“一点也不像。”
她到时,祝荷玉破天荒地化着妆。闷热的环境里,口红已经有了融化的迹象,在嘴上轻轻点两下,软塌的膏体就黏在了嘴唇上。
祝荷玉对着镜子,用食指擦匀,又抿了抿。
下午基本没什么人买肉,祝心坐在一旁摇着大蒲扇试图让自己凉快点。
祝荷玉朝她摆了摆手:“你自己去玩吧。”
听得出来她挺高兴,祝心放下蒲扇,刚迈出腿,又被她喊住:“哎,等会儿。”
祝荷玉朝她撅着嘴,追问道:“好看吗?”
祝心呆呆地点头:“好看。”
祝荷玉满意地拍了拍她的头:“玩儿去吧。”
祝心也没多想,高高兴兴地跑出菜市场。
与菜市场连着的是一条步行街,里面有一家专门卖碟片的小店。为了吸引顾客,外面摆着一个小电视,里面放着黑白影片。
运气好的话还能看上一集《猫和老鼠》。
今天放的是《西游记》,祝心已经看过无数遍,但她依旧很喜欢,有时晚上睡不着时就喜欢在脑海里将剧情过一遍,甚至还会自己改剧情。
街道中间有个固定秋千给顾客歇脚,如果可以的话,祝心能在这里坐一下午。今天很不巧,没等她坐下几分钟,碟片老板就草草拉了门。
祝心坐了会儿,过往的人纷纷朝她看来,似乎是在想这个小孩怎么一个人在这?是不是没人要?
她讨厌这种感觉,狠狠瞪回去,仿佛是在说:
“她有人要,她有家的。”
祝心跳下秋千溜达到一个香料店门口。
店面的老板是一个中年人,店里有个游戏机,只要投一个币就能玩。她没有币,只能站在门口看着同龄的小男孩们玩。
等他们走后,老板将她留下。
他招呼祝心:“姑娘,来,进来。”
祝心认识他,经常来阿婆的摊位买肉,每次来还会给她带一根棒棒糖。
她毫无戒备地走进去。
老板上下打量她一眼,拍了拍腿,诱导着她:“过来,我抱着你玩。”
他将小小的祝心抱在腿上坐在游戏机前,摸出一个币投下,游戏机被启动。
祝心被眼花缭乱的界面吸引住目光,左手握住把柄操控着人物。
渐渐地,祝心察觉到一只手伸进她的衣服。
游戏到达高点,她没在意,攻略着最后的boss。
直到那只手从小肚探入她最私密的地方。
一声尖锐的喊叫将她从游戏中拉出。
“祝心!”
祝荷玉怒气冲冲地扯着她的头发将她从男人的腿上拉下。被扯下的发丝散落一地,祝心捂着头皮躲在一旁。
祝荷玉依旧不解气,抡起板凳砸在游戏机上,砸在那个男人身上,血流一地,粘腻的触感和鲜红色冲击着祝心的感官。
祝荷玉跪在血泊中,指着那个男人,近乎咆哮着:“我瞎了眼了没看出你这个畜生。”
“你知不知道她才十岁……才十岁啊……”
她哀嚎着,像是犯了什么滔天大罪:“老天爷呀,我到底是做了什么孽你要这样惩罚我。”
在性教育还没有普及的年代,祝心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也不知道阿婆为什么这么生气。
只被凌乱地场面吓怔住,不停地发抖。
越来越多的人凑来围观,祝心上前想要拉架,被祝荷玉一把推开,连同着祝心一起破口大骂:“你也是贱。”
“小小年纪就学会勾引人,小小年纪就犯贱!”
“我怎么会养了你这个狐狸精,你怎么不饿死在孤儿院……”
口水喷溅到祝心的脸上,她跪在地上抱着阿婆的大腿,撕心裂肺地哭着:“阿婆,别打了,我怕……”
祝荷玉沙杀红了眼,听不进她的哭喊。
围观的人窃窃私语,但没人出手制止。
他们都不想趟这趟浑水。
祝荷玉将能砸的东西全都砸了个遍,直到力气用尽,她才拖着疲惫的身体回家。
从那以后,祝荷玉再没去过那个菜市场,也再没和祝心说过一句话。她扔掉了口红,戴上了草帽,年复一年地种着油菜花。她们靠着卖油菜籽的钱过着拮据的日子。
而祝心,也后知后觉,明白了阿婆当时的怒火。
直到她初三那年的六月,油菜籽收割的季节。因为长期的劳碌,阿婆患上哮喘做不了重活。家庭的重任挪到了只有十五岁的祝心身上。
风吹年年,小麦枕头悄悄发芽,她也被迫长大。
阿婆病了之后,她开始白天上课,晚上捡破烂,播种收割也都由她来完成。
春去秋来,肩膀和手心被磨出厚厚的茧。
这些茧长在身体上,也长在心里。
再后来,上天没有因为苦难而眷顾她。祝心中考落榜,结果出来那天,祝荷玉在柿子树下坐了一天,当第一颗星星闪烁在天际,她问祝心:“如果我让你读书,你能不能考上大学?”
初中没有复读的道理,祝心的面前只有两条路。一条通向中专,一条通向土地。
祝心跪在祝荷玉的面前,给她磕了三个头,信誓旦旦:“我一定能考上。”
她们之间就此破冰。
虽然阿婆脾气越来越差,但祝心一点也不在乎。
因为她有书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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