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踽踽者

“六年了,今日,我倒要与各位论个长短!”

杜晦春眼神冷漠,扫过底下一众人,语气里有股谁也拉不住的倔劲。

“六年前,在座的每一个人,谁敢说自己清白!”

站着的百姓群情愤慨,有一种做的坏事被揭露后虚张声势的怒意。

“我们做错了什么?分明是你们对不起城里的百姓!”

“今天站在这里的,有一个算一个!”杜晦春随手一指,那个被指中的男人有些意外。

“你,当年没有接受过我杜家的救济?”

说罢,他又一指,另外一个人也是一愣。

“你!你的妻子真的是吃了低价出售的药材才死去的?”

“你们!”杜晦春一手指着众人人,“当年我父亲硬闯城门,多次请命,到底是在为谁搏一条生路?”

底下人沉默一瞬,杜晦春接着说:“如今一个一个倒是咄咄逼人,有理有据的很!诸位哪个清白?”

一字一句的质问让底下有些人羞愧,但更多的人是恼怒。

原璟坐着,听杜晦春控诉。他知道,杜晦春等这一天很久了,当年惨遭构陷,投诉无门,今日,就要将那些事摊开了,有一个算一个,他一个一个追上去讨。

凌昭回头看了原璟一眼,他知道杜晦春在等原璟为他做主,为他杜家翻案。

原璟看了凌昭一眼,指腹轻轻点了点茶盏。凌昭放下心来,时至今日,该有个结果了。

底下人和杜晦春你来我往,这群人显然不觉得是自己错了,或许一个人两个人可能还能被说动,但是他们是无数人,他们虽然没有串通,但是他们沆瀣一气。

他们知道,无论怎样,都不能承认。

那错的,本就该是杜家!

他们才是最最无辜的!

可是,杜晦春不认,今日就是要打他们的脸!

他一个人坐着也比站着的那么多人更高大无畏。

“且不说我我父亲,来说说我母亲!”

杜晦春把头一转,看向了女人们站着的那一块。

那些女人被他充满恨意的眼神吓得低声惊呼,微微后退。

“怕什么?怕我一个废人?我可记得,当年您们一个一个可都是伶牙俐齿的很呢?”

那女人们只看着他,带着点怯意。

“今日怎么不巧舌如簧,颠倒黑白了呢?怎么不说,是我母亲不知廉耻,勾引你们的丈夫呢?”

这些女人都不敢吭声,他们孩子还要仰仗杜晦春去救,况且他们中的大多数,确实心中有愧。

那些男人们一听杜晦春提起来他母亲,一个一个又来了劲,纷纷嗤笑:“你还有脸提你那不知廉耻的母亲,还真当她是什么贞洁烈女?呸!”

人群里发出一阵轻蔑的嗤笑,丝毫不见有什么羞愧。

“你们一个一个,有什么脸面耻笑她?你们一个一个,有多干净?那夜里翻窗的脚步声,你们敢说不是!”

那些人说起他母亲,态度就傲慢了许多:“是她勾引…”

“别说了!”

妇女那一块里有一个人突然出声高喊,众人定睛一看,是那天拦下杜晦春的那个母亲,杜晦春最终还是没狠下心,不仅救了她儿子,也救了她。

“别说了,别说了,你们难道不要脸吗?你们一个一个的,怎么有脸还现在这里趾高气昂?”那母亲指着旁边还在愤愤不平的男人们。

那些男人一看一个妇道人家敢对他们颐气指使,颇有些不乐意。

“你这个妇道人家懂什么?我们凭什么不能?我们做错了什么?”

“这女的疯了吧…”

“杜徽春替她看个病,看她,巴巴的替人家说话呢…”

“果然,女人啊…”

私语声嘈杂不堪,杜晦春也没想到会有人替他说话,他看着那位母亲擦着泪满脸的羞愧。她有些害怕,但还是站了出来,倔强的同那些人辩驳。

“我一个女人怎么了?最起码我知是非对错,我有错了我大大方方的认了?不像你们,装的像了就想粉饰太平?没门!错了就是错了,你们做下恶事,这不就报应来了么!”

她说的报应是城中的怪病。

可那些人不听不信,反驳她怪病是杜晦春的父亲搞出来的。

“是不是他搞出来的,你们心里清楚!当年几个铜板,一斗米,你们多少人收过!你们门清!”

此话一出,惹得人更是恼怒,甚至有人想冲上去打那母亲,原璟使了个眼色,护卫们刷的一声,抽出了利刃。

人群冷静下来,女人们在呜呜的哭,男人们在低声咒骂。

杜晦春冷眼看着,今日起了点微风,吹的他耳边几缕头发散乱,碎发扎了眼,眼眶红通通的。

他句句质问,话音有力,可掷不进那些执迷不悟的人心里,他站在这里,既是看闹剧,也是剧中人。

到底是他看笑话,还是他本身也是笑话。

杜晦春心里痛苦,他翻不了篇,揭不过去,他偏要旧事重提,哪怕自揭伤疤,他偏要这群自欺欺人的人时时刻刻记得,时时刻刻心虚,他们就是恶人,那怕他们嘴里说着不是。

六年前,昌平县连日大雨,城里地下水道漫上来,整个城恶臭不堪。

大雨没有引发洪涝,只是下了一些时日,就过去了。

雨过天晴没多久,有些人去医馆里看诊,说自己身体长了一些古怪的鼓包,痒得不行,没过多久医馆里排了长队。

最开始没人注意,只当是天气潮湿导致的。

但是越来越多的人,身体开始溃烂,人们开始意识到,事情不对劲。

当时县里的县令陈邰陈大人,在昌平当了半辈子的九品芝麻官,是昌平的有头有脸的人物,百姓们天高皇帝远,陈邰就是他们的土皇帝。

此人尸位素餐,在昌平做个土皇帝,整日里收受贿赂,贪财好色,不务正业。

小小的一个县令,偏偏让他当的如鱼得水,逍遥自在。

那时底下人上报疫情时,他正同妓子颠鸾倒凤,根本不放心上,还当是什么大病,只吩咐下去找几个大夫去瞧瞧。

谁知这怪病控制不住,越来越多的人死去,陈邰顿觉大事不妙,这要是被上头知道了,别说官了,这命能不能保得住也不一定了,陈邰直接下令封了城。

城中一时间乱了套,日日都有百姓去县衙门口讨说法,陈邰把门一关,坐视不理。

等实在按不住了,就出去安抚众人,此人学问不深,但是脑子灵活,还生了一张巧舌如簧的嘴,天大的事也让他忽悠的云淡风轻。

他派人演了一出戏,让人出城送信,回来之后说外边全是感染的人。死的人尸体堆成小山,如今昌平这里算是好的,好多人疯了一样堵在昌平城门外要进来,感染我们,陈大人是为了保护我们才关上了城门,大家千万不要出去,出去就是死路一条!

城里人吓得半死,到底是真害怕还是假害怕,是真相信还是假相信,不得而知了。

人在极度恐慌,极度没有主见,又极度缺乏安全感的时候,总是会下意识的听从一些“领导者”的建议,自我洗脑,自我安慰,就变成了听话的,瑟瑟发抖的傀儡。

于是,没有人愿意主动迈出舒适区去看看外边到底是不是真的像他们说的那样危机四伏,他们下意识认为,这里就是最安全的,并且极度盲目,极度固执。

那时候杜晦春的父亲就是一个另类,杜家世代行医,虽是清贫,但是医术了得,在昌平也是小有名气。

作为医者,他清楚这病的厉害,所以他始终不相信陈邰的谎言,无数次去县衙门口要求陈邰不许隐瞒县里的实情,如实上报,及时请求朝廷的援助,陈邰将他堵了嘴,往大牢里关上几天,再扔回去,杜父不依不饶,一放回去就再去门口闹。

后来陈邰干脆不理会他,反正城里的百姓也没人信。

其实那时候是有一小部分人信的,他们每日里跪在杜家门口,杜父便一遍又一遍的为民请命。

只是后来人越来越少,越来越少,只剩那寥寥几人。

杜父后来见陈邰放任不管,也偷偷想着出城往州里上报,但是他一个医者,没一点拳脚功夫,当然被守卫发现,甚至差点丢了性命。

看着越来越多的人死去,他改变了策略,当务之急是遏制疫情,他不愿再看着百姓水深火热,别人不管,他要管。

他不再每日是县衙门口闹事,他开始潜心钻研治疗怪病的方法。

那时候因为关了城门,城中物价飞涨,特别是药材,几大药铺联合起来,哄抬药价,百姓苦不堪言,只能去县衙里讨说法。

在这小小的昌平县,他们能申冤的地方,只有这小小的县衙。

陈邰收了好处,各大商铺与陈邰串通一气,陈邰任由物价飞涨,闭眼不看百姓苦楚。

杜父昔日里在城中也颇受待见,于是他亲自出面去那几位老板商谈,谁知平日里和和气气的人,这时候却利益熏心,偏不要降价,杜父铩羽而归。

杜父不愿与他们沆瀣一气将药材涨价,甚至降了价。

他一个人在城里游说,那些百姓受他庇佑才得了几两药材救命,每日里见着杜父恨不得把头磕破,杜家医馆日日人满为患。

杜晦春是杜家独子,满月时抓周抓的就是药材,顶有天赋的一个孩子,十五六岁的年纪,已经能独当一面替人看诊了。

那时日里杜父忙碌,他就在医馆坐堂,那些百姓见着他就叫:“小杜先生。”

他那时候已经明白事理,他知道他父亲是逆流而上独行者,哪怕没人支持,那也是在做正确的事情,他很骄傲有一位很勇敢的父亲。

杜家医馆降价于百姓而言,那是天大的好事,于别的老板来说,那可算不得什么令人欢欣鼓舞的好事。

在乌鸦的世界里,天鹅是有罪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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