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视觉洪流

严序一动不动地站着,他意识到自己无意中撬开了一个阀门,正目睹一场沉默而庞大的、由纯粹视觉记忆构成的洪流倾泻而出。

外卖送达的提示音打破了这片寂静。

严序轻手轻脚地去门口取了餐,摆放在厨房餐桌上,却没有打断易小天的意思。

他给自己泡了杯咖啡,重新坐回观察的位置。

这不是日记,这是一次毫无保留的用图像进行的自我剖白。

每一笔都是易小天存在的证据,每一个细节都是他无法用言语诉说的过去。

严序原本只是想给他找一个出口,此刻却发现自己正站在这个出口前,窥见了一个他从未想象过的、由绝对视觉构成的内在世界。

他轻轻吸了口气,只是安静地带着近乎敬畏的心情,等待观看这部由视觉写就的自传。

笔尖的沙沙声持续作响,如同永无止境的落雨。

易小天完全沉浸其中,世界收缩为脑内的图像,手中的笔,以及笔下不断扩张的真实。

严序早已放弃了阅读,他成了这场沉默展览的唯一观众。

第四幅:极度聚焦的局部,严序的手指。指关节处因常年握笔书写而形成的细微茧皮、修剪得干净整齐但棱角分明的指甲、手背上若隐若现的青色血管纹路……

背景是虚化的黑色大理石茶几。这幅画带着一种冰冷的显微镜般的审视,却又奇异地蕴含着一丝不易察觉的依赖。

易小天画下了那只将他从混沌中打捞起来的手。

第五幅,风格骤变。

没有具体景物,只有光。

无数道锐利的光束,从一个看不见的源头刺入一片浓郁的、化不开的黑暗。

光的路径被尘埃勾勒得清晰无比,边缘切割出尖锐的几何形状。

这不是温暖的照耀,而是一种蛮横的、不容置疑的侵入,是绝对秩序对混沌的暴力撕裂。

严序瞳孔微缩。

这或许是易小天对“被找到”那一刻最本质的视觉记忆。

那天晚上,赵朗和社区的人确实是用强光手电照进了那个黑暗的小巷。

第六幅,回归静谧却更令人不安。

严序整理衣领时的侧脸,在玄关的镜子前被冷光灯勾勒。异常的是,眼皮之下被细致地描绘出眼球急速转动的轨迹。

无数交叠、狂乱的虚线和弧线,仿佛在宁静的表象下,正进行着一场无人知晓的、惊心动魄的脑内风暴。

易小天捕捉并放大的,是另一种形式的不属于他自己的,内在生命的喧嚣。

第七幅,充满了自我指涉的哲学意味。

他正在画画的手,视角是从斜上方凝视。画面的核心是他握着铅笔的右手,精微至极。

而这只手正在纸上勾勒的,正是这幅画本身。

一个无限递归的、正在绘制自己手掌的视觉迷宫。

背景是散落的橡皮屑和已完成画作的边角。

他画的是“易小天正在成为易小天”的这个无限循环的瞬间。

第八幅画开始显现。

严序公寓的厨房一角,水槽里浸泡着的玻璃杯,水面折射出的光线扭曲,窗外模糊的城市天际线。

每一处反光、每个阴影的渐变都细腻得令人窒息。

第九幅:严序的皮鞋鞋尖,沾着清晨的雨水痕迹,小巷的石板纹理纤毫毕现。

这是之前的某一天早上严序站在他面前喂投时的视角。

第十幅:一组奇异的光斑和色彩交织,仿佛透过棱镜看到的世界,光线被分解后又重组,形成一种近乎幻觉的视觉效果。

严序猜想这可能是易小天某种特殊视觉体验的直接转录。

……

当窗外的天空彻底染成墨蓝,城市的灯火次第亮起,易小天终于停了下来。

那本厚厚的素描本已用去大半。

他放下笔,手指因长时间紧握而微微颤抖,脸上第一次流露出一种近乎疲惫的空白,像一次巨大能量倾泻后的虚脱。

严序缓缓起身,走过去。

他没先翻看画作,而是先到厨房倒了杯温水。

他注意到自己点的外卖已经凉透了,蔬菜的翠绿色变得暗淡,油脂凝固在表面。

他微微皱眉,决定等下再处理食物的问题。

“喝点水。”严序将温水递到易小天面前。

少年沉默地接过,小口喝着,视线仍有些涣散,像只终于收敛了所有尖刺露出柔软腹部的小兽,无意中流露出全然的依赖。

这种依赖让严序心头莫名一紧。

严序拿起素描本,一页页重新翻阅。

这一次,他看的不再是技巧,而是背后沉默的呐喊。

孤独、恐惧、秩序的被摧毁与重建、对温暖的细微感知、以及一种深埋的对自我存在的困惑探寻。

这远超出“找点事做”的初衷。

这是一次深度的心灵窥探,一次无声的、绝对信任的交付。

合上本子,严序看着眼前这个重新变得空洞安静的少年,心中那点“观察研究目标”的疏离感彻底消散,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沉甸甸的责任和一种难以言喻的触动。

他想了想,将素描本郑重地放回易小天手中。

“收好。”他的声音比平时更低沉,“这是你的。”

他顿了顿,像是在订立一个全新的契约。

“明天,如果还有想画的,就继续。”

严序转身去厨房加热晚餐。

当他端着热好的饭菜回到客厅时,发现易小天已经蜷缩在沙发上睡着了。

素描本被紧紧抱在怀里,像是守护着什么珍宝。

严序轻轻给他盖了条毯子,自己坐在一旁安静地吃饭。

红烧牛肉已经有些干了,西蓝花变得软塌,蒸蛋羹表面形成了一层皮。

但他吃得格外认真,仿佛在完成一项重要任务。

饭后,严序开始整理归档已经不用了的案卷材料,偶尔抬头看看睡着的易小天。

少年的呼吸平稳,面色却有些异常的红润。

严序以为是室内暖气太足,没太在意。

直到晚上九点多,严序准备叫醒易小天让他去洗漱时,才发现了不对劲。

少年的额头烫得吓人。

“易小天?”严序轻轻拍他的脸颊,没有得到任何回应。

易小天的呼吸变得急促而浅,整个人蜷缩得更紧,像是在抵御什么看不见的攻击。

严序立刻拿出手机预约急诊。

他简单收拾了必需品,小心地将易小天扶起。

少年浑身滚烫,却下意识地抓住严序的衣袖,像是溺水者抓住救命稻草。

“我们现在去医院。”严序低声安慰,同时快速思考可能导致突然高烧的原因。

是白天画画太过耗神?

还是某种潜伏期的疾病突然发作?

或者是..……

严序的目光落在被易小天紧紧抓在手中的素描本上。

那里面装载着太多沉重的记忆,或许这次高烧是一场迟来的反应,是心灵在经历过度的自我暴露后的必然崩溃。

去医院的路上,易小天一直处于半昏迷状态,偶尔会无意识地喃喃些什么,但含糊不清。

严序握着他滚烫的手,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焦虑。

这种情绪对他来说是遥远的。

严序已经习惯了一切尽在掌握的感觉。

急诊室里,医生做了一系列检查后皱起眉头。

“高烧40度,但没有明显感染迹象。他最近有什么异常情况吗?经历过特殊事件?情绪波动大?”

严序犹豫了一下,最终决定部分坦白。

“他经历过创伤事件,最近刚开始愿意表达自己..……今天画了很多画,非常详细的那种。”

医生若有所思地点点头。

“可能是心因性发热。极度情绪压力或心理突破有时会引起身体剧烈反应。我们先降温,观察一下。”

严序守在病床前,看着输液瓶里的液体一滴滴落下,融入易小天的血液中。

少年的脸色在冷白灯光下显得更加苍白,只有两颊带着病态的红晕。

凌晨时分,易小天的体温终于开始下降。

严序松了口气,疲惫地靠在椅背上。

他的手机震动了一下,是赵朗发来的消息,询问明天他什么时候在家。

严序简短的回复了易小天的情况,将手机调至静音。

窗外,城市逐渐苏醒,新的一天即将开始。

但严序知道,有些事情已经改变了,他竟然成了一个被允许窥见他人内心最隐秘角落的见证者。

当第一缕晨光透过医院窗帘的缝隙照进来时,易小天的睫毛颤动了几下,缓缓睁开了眼睛。

他的目光先是茫然地扫过天花板,然后转向严序,停留了片刻。

没有言语,但那种注视中有了某种新的东西,一种微弱的但确实存在的连接感。

严序向前倾身,轻声道:“你昨晚发烧了。这里是医院。”

易小天没有回答,但他的目光移向严序的外套口袋。

严序从口袋里慢慢拿出一只铅笔,递到他面前。

那是易小天用过的那支HB铅笔。

易小天没有接,只是看着它,然后缓缓闭上眼睛,再次陷入睡眠之中。

但这次,他的呼吸平稳了许多,眉头不再紧皱,仿佛终于找到了某个问题的答案,或者至少是找到了继续寻找的勇气。

严序将铅笔放回口袋,意识到这场突如其来的疾病可能不仅仅是一场崩溃,更是一次蜕变的前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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遗觉象
连载中易小天生气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