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如墨,笼罩着市法医中心冰冷肃穆的大楼。只有三楼东侧的一间办公室,还亮着与往常无异的冷白色灯光。
桑榆晚站在门口,指尖微微用力,推开了那扇熟悉的门
消毒水的气息扑面而来,其中还夹杂着一丝若有若无、仿佛已浸入墙体水泥的陈旧铁锈味——那是无数个日夜累积下来的、死亡与真相交织的气息。
她的手心里,紧握着刚刚领取的工作证,塑封膜尚存一丝温热。照片上的她,眉眼低垂,神情是刻意维持的平静。
视线越过数张空置的办公桌,精准地落在最里侧那张略显陈旧的红木桌面上。桌角,贴着一枚边缘已磨损、数字也有些模糊的金属编号牌:
——0712。父亲桑正尧的编号。
二十八年。这个数字曾别在父亲挺括的制服左胸,伴随他出入过无数个或血腥、或离奇的现场,检视过上千具沉默的躯体,聆听了上千次无声的诉说。如今,它被移交到了她的手中。
物证科的老陈端着搪瓷杯从隔壁出来,看见她立在门口的身影,明显怔了一下:“小晚?你……今天正式报到了?”
他的目光扫过她手中的证件,最终,沉重地落在那张已经空置了数月的办公桌上,眼神里带着难以掩饰的追忆与感伤。
“陈叔。”桑榆晚的声音很轻,像是怕惊扰了这里的宁静。
她没有多言,径直走到那张桌子前,伸出食指,极轻地抚过那枚编号牌。磨损的边缘有些扎手,金色的漆在“0712”的笔画间已多有脱落。
她知道,父亲不是没机会换新的,他只是……舍不得。
“你爸第一次偷偷带你来玩,你才这么丁点高,”老陈用手在腰际比划了一下,试图让语气轻松些,“结果被走廊里飘来的福尔马林味儿吓得小脸煞白,死死攥着你爸的衣角,愣是没敢进这扇门。”
桑榆晚记得。那天父亲刚结束一桩高度**尸体的解剖,尽管反复清洗,那特殊的气味似乎仍顽固地附着在衣物纤维里。她闻到了,为此做了整整三天的噩梦。
“老桑总说,你这丫头敏感又倔强,心太重,不该走这条路。”老陈叹了口气,声音低沉下来,“可他要是知道,最后是你……来接了他的班,也不知道是该生气,还是……唉。”
桑榆晚没有回应这份感慨。她默默地从包里取出一个新的、光亮的“0712”编号牌。
然后,她用指甲小心翼翼地撬起旧牌的边角,将它完整地取下,像对待一件珍贵的文物,郑重地夹进随身携带的牛皮笔记本扉页里。接着,她把那枚崭新的牌子,端端正正地贴在了原处。
动作轻柔,庄重,如同一个沉默的传承仪式。
恰在此时,手机尖锐地响起,打破了室内的宁静。接通后,是值班室急促的声音:“桑法医,城西清水水库,发现一具男性遗体,需要您立刻出现场!”
老陈看着她,嘴唇动了动,最终只化作一句叮嘱:“路上小心点。”
桑榆晚已经拎起了靠在墙角的黑色现场勘查箱——箱体边角有着多年磕碰留下的痕迹,但保养得极其精心,这是父亲桑正尧用了十几年的老伙计。
“我去了,陈叔。”
她转身,步伐坚定地走向走廊另一端的光亮处。白大褂的下摆在行走间扬起,左胸位置上,那枚崭新的“0712”编号牌,在冷白灯光的照射下,反射出一点坚定而耀眼的光芒。
电梯门缓缓合上,镜面般的金属内壁映出她年轻却异常沉静的面容。
二十四岁,破格提前毕业的法医学博士。外界所有的赞誉与惊叹,于她而言,都抵不过深夜解剖室里孤灯下的坚守,和反复研读父亲留下的那一摞摞字迹工整的验尸笔记时的心境。她如此拼命,并非为了向谁证明什么。
只是为了在某一天,当她必须独自面对永恒的沉默与瞬间的死亡时,能够像父亲桑正尧那样——以绝对的理性接近真相,同时,怀抱着对生命最深沉的敬畏。
水库边的风格外大,带着水草腐烂和鱼腥的混合气味。警戒线已将区域隔离,红蓝警灯闪烁的光芒,撕裂了浓重的夜幕。
一名守在警戒线旁的年轻民警看到她走来,尤其是看到她过于年轻的面庞和沉静的气质时,脸上闪过一丝难以掩饰的诧异:“您……就是市局新来的法医?”
桑榆晚没有在意那份质疑,利落地戴上一次性乳胶手套,声音平静无波:“初步情况。”
“是附近晨练的人发现的,泡了估计有好几天了,初步……初步判断是意外落水。”民警汇报着,目光却忍不住打量她。
她蹲下身,打开勘查箱,取出手电筒。强光光束打在被打捞上来、暂时安置在岸边的遗体上,仔细检视着。
不对。
不是简单的溺水。
典型溺亡,由于溺液刺激呼吸道黏膜,会产生大量、细腻、粘稠的白色蕈样泡沫,簇拥在口鼻周围。溺者濒死挣扎时,手中常会紧紧抓握水草、泥沙等“临终攥物”。
而眼前这具遗体,口鼻周围虽有污物,却不见那特征性的泡沫,尤其是指甲缝里,过于干净了。
她举起相机,调整焦距,从不同角度拍摄尸体表征,特别是双手的特写。她的动作流畅、精准,带着一种超越年龄的老练与专注。
初步检视完毕,她站起身,一边摘下手套,一边对旁边的民警清晰地说道:“初步判断,非正常溺水。需要回解剖室做进一步检验,以明确死因。”
民警张了张嘴,还想再询问些什么,但她已转身走向停在路边的公务车。夜风呼啸,吹乱她额前的碎发,却吹不散她眼中那片深潭般的冷静。
就在她拉开车门的那一瞬,民警看着她清瘦却挺拔的背影,以及那背影所透出的、不容置疑的专业与决断,忽然间,与记忆中那位令人敬重、永远一丝不苟的桑正尧法医的身影重叠了起来。
桑榆晚坐进驾驶室,将沉重的勘查箱放在副驾驶座上。箱子里,除了那些冰冷的器械,最底层安静地躺着父亲那本皮面磨损、页角卷起的笔记本。翻开的扉页上,是父亲桑正尧力透纸背的八字手书:
“为生者权,为死者言。”
这八个字,她早已用指尖描摹过千遍万遍。
引擎发动,车头大灯射出两道利剑般的光柱,刺破前方的黑暗。她透过后视镜,最后望了一眼那灯火阑珊的现场,随后目光坚定地望向通往市区的路。
这条路,父亲桑正尧用一生的时间,走了二十八年。
现在,轮到她了。
编号0712,桑榆晚,今夜,正式出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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