戚奕带着朝阙来到三渡河畔，只不过距离河畔远些，隐在巨石后。
“看到了吗？那就是她。”
顺着戚奕手指的方向，朝阙一眼就看到了黑魆魆的三渡河上有着一抹翠绿，站在那抹翠绿之中的，正是一副老态的熙和。
平日里熙和都蒙着面，今日不知为何，她坐在竹筏上，将面纱挽起，静静地看着水中倒影出的自己。
其实这样暗的河水是映不出她的样子的，但她仍像是看得呆了，眼神空洞，半晌都没动，愣怔怔的。
她自己瞧不见，可在岸边的朝阙却将其瞧得清清楚楚，他眼角濡湿，想上前一步，可又踟蹰着迈不开步伐。
亲眼见到这样的熙和，他在心中对自己的恨便又深了一分。
戚奕以为他会忍不住上前，没想到他忍住了。
他说：“就这样，够了。你杀了我吧。”
戚奕看着他颓废丧气的样子，说道：“不用我动手了，不出三日，你必死无疑。”
说罢，他不再管他，径直走向三渡河。
熙和听见动静抬头来看，看见了戚奕，她将竹筏停靠在岸边，问道：“可是取来了。”
戚奕点点头，将那只眼睛递给了她。
在看到那只眼睛的时候，熙和冷笑一声：“终于，我终于算是报了一仇。”
可她的眼角有泪划过，伸过来接的手也是颤颤巍巍的，许是太过激动。
随后，她想也没想便将手用力一握，将那只眼睛捏爆了。
朝阙在远处也能看到她眼中的狠厉，他抠住巨石的手又紧了几分，指尖被碎石划破，流出涓涓鲜血。
戚奕将花瑾的话带给熙和，她听了后垂下了眼眸：“不是花瑾姑姑的错，是我的错，是我信错了。我不怪她，可……”
“可你回不去了？”戚奕看出了熙和面上的为难，“如果我没猜错，你之所以还能活着，并在此摆渡，是因为黑圣树吧。”
熙和点了点头：“不错，黑圣树将我视作有缘者，将奄奄一息的我召唤到了鬼界，它赐予我活下去的力量，我在此摆渡静心，只不过黑圣树的力量也受范围所限，离了三渡河，我便活不下去了。”
听到这里的朝阙怔忡着，心中的疼痛又添了一分，他竟不成想，她连要活下去都得如此受苦。
“朝阙害你父亲身死，肆意屠戮你鹰族，你为何只报这一只眼的仇？”戚奕问道，“想必你早就知道我是谁，知道以我的能力，要杀朝阙并不是一件难事，为何不是让我杀了他？”
这是戚奕一开始就不解的地方。
熙和默然良久，才道：“你不会以为我对他还心存挂念，故而不忍心他死吧？”
戚奕皱眉，听她冷笑一声：“呵，有些痛比死还难受，只是死，太便宜他了。”
熙和一直都知道朝阙对她的心意不假，因为数千年来，老妖王的尸身被毁去，他们再也操控不了他，她当初的那一只眼睛自然也没了价值，可是朝阙却并未将其毁去或是丢弃。
不仅如此，朝阙将她的那只眼睛装入水晶盒中，放在了心口处，日日带着，时不时还会拿出来看看。
可他不知道的是，鹰族的眼睛最是锋利，虽然眼睛离了体，但其内所含灵力仍与熙和相连，她可以通过它清晰地看见朝阙，通过它知晓他面上的悲伤，读懂他眼中的寂寥。
她知道他没放下，不仅如此，他越陷越深，不断地被当初的事所折磨着。
她只要他一只眼睛作为补偿，就是要让他知道她还活着，还在恨他；就是要让他清楚，他们如今悲切的结局都是他一手造成的；就是要让他明白，他给她的那种痛是他偿还不了的滋味……
戚奕默然，细细去思忖她话中的意思。
朝阙听着熙和的话也是半解，可他抬眼再去看她时，却看到她豁然抬起头，视线越过戚奕，往他身后看来。
那所剩的一只眼与他的对上，他心下一惊，几乎下意识想闪躲，可就是这一瞬，他怔住了，心念一转，她早就知道他来了，她知道他会来。
他不可置信地转回目光去看她，却只在她眼中看到了无边的冷漠。
她不再看他，转过身划着青翠的竹筏，带着戚奕向着对岸去。
这一刻，朝阙似乎懂了她方才话中的意思，不禁瘫坐在地，眼泪如雨划过脸颊，他发现自己再也站不起来了，胸膛中跳动的心被狠狠刺痛，顿生无力之感。
比起痛恨，她眼中的不在意更能中伤他。那是冰冷的，不带有一丝感情的。
他捂着藏在胸口处的那个冰晶盒，趴在地上痛了好久，到最后眼泪都干涸了，他才扒着地面，一点点挪动着向三渡河中去。
河水淹没了他的脸，掩住了他脸上的痛苦之色。
渐渐地，他沉入河中，黢黑的河水将他包裹着，水草缠过来紧紧束缚着他，锋利的水草割破了他的肌肤，反而让他感觉好受了些。
似乎这河水的冷比不得熙和眼中的冰冷，他没有知觉般沉浸在其中，半晌过去，再无生息。
熙和听到了身后的动静，手中动作顿了一刻，但稍后又接着划动竹筏。
她没有回头，像往常一样，心如深潭静水，泛不起一丝波澜。
她该做的已经做了，该报的恨已经报了，至于他的结局如何，她不想管，也与她无关了。
……
阎罗殿中，戚奕第一步踏进去时，就看到了红幽和司命。
司命见到戚奕仍有些讶异，但这种感觉还是被她压了下去，她拱手一礼：“蒂岭神君。”
戚奕回她一礼，对她为何和红幽在一起并不好奇，只沉着眸子道：“司命仙君在此好生悠闲，可叹司缘真君就不似你这般，如今重伤未愈。”
司命听了心下一惊：“司缘真君她如何了？”
戚奕回道：“她如何你应当比我清楚，不是你突然的失踪才叫天帝找不到人，便将目光转向与你平日颇为亲近的她吗？她都不知发生了何事，却一味咬紧牙关不肯说出你的下落。”
司命咬紧了嘴唇，她不曾对司缘真君说过她要去做何事，只随意找了个由头偷摸溜了出来。纵使知道玄璁发现她不见，会对她身旁的人发难，但为了万无一失，防止玄璁早早起疑心，她也就并未告知司缘要小心些。
如今听到戚奕口中司缘的消息，司命怎能不生出自责之心？
司命又像戚奕行了一礼：“多谢神君，想必以神君的为人，司缘她应该已经没事了吧。”
戚奕微微颔首。
他倒不是认为司缘会受重伤全都是司命的过错，毕竟对司缘下手的是玄璁他们，但他对司命不顾后果不及亲友的行为感到不满，所以方才故意损了一句，见司命有所忏悔，他也不好再追究其过。
戚奕转而看着盯着他半晌的红幽，后者鬓角苍白，两缕白发自鬓间延至发尾，他皱了皱眉，问道：“季叶呢？”
红幽也不隐瞒：“她拔了逆鳞，正在偏殿休养生息。”
戚奕瞳孔略微震颤，眼中的光泽由诧异到忧心。
几乎是在红幽说完的那一刻，他便要抬脚去偏殿。
他刚转身，却被红幽叫住：“戚奕，你知道我们要做什么吗？”
红幽看出他眼中的担忧和震惊，一个心念突然冒了出来，他观戚奕，后者好似有些不可置信，对于季叶会为了得到天地苍穹，而愿意做出如此牺牲是有些意外在的。
戚奕的脚步顿住，他虽然隐约有些预感，但那猜测还不真切清晰。
“她没告诉你吗？”红幽接着道，“魔神殇鹤没有死，我们要解开他的封印，放他出来。”
红幽的几句平淡的话却让戚奕面上露出些许骇然之色，除此之外，还有些愠怒在。
“鬼王，你！”司命陡地看向红幽，她不解他为何要将这些告诉戚奕，要知道戚奕不仅是天界的战神，与魔族势不两立，而且，他的父母都是在殇鹤挑起的神魔大战之中死去的。
要是让他知道他们要救出殇鹤，难免他不会出手阻止。
可红幽就只看着戚奕的背影，等着他的反应，不去管司命的不满。
就在这时，门外传来声响：“嘭！哗啦……”
接着是守在外面的侍卫一声惊叫：“镜璃殿下，您没事吧？镜璃殿下，殿下……”
沉重且凌乱的脚步声渐渐远去。
红幽豁然转过头，望向门外，他什么也看不到，但却朝着那个方向深深蹙起眉头。
戚奕冷笑一声，转了身：“她告不告诉我都是我们两个之间的事，这倒不用你来操心，眼下，比起我来说，你更应该担心方才的话都叫小麒麟听了去，她又会怎么做呢？”
当初殇鹤就是与麒麟夫妇大战一场才被封印起来的，同时，麒麟夫妇也是因为殇鹤而身陨，故而对于苏镜璃来说，殇鹤是杀害她父母的仇敌。
苏镜璃平日就嫉恶如仇，更何况是这血海深仇，她不可能不来阻止他们的计划。
红幽本是因为季叶前一日的行为，而对戚奕生有不忿，想看看他知道季叶要做何事之后的态度如何，没成想竟叫苏镜璃听了去，一时间也有些懊恼。
见红幽吃了瘪，戚奕转身就走了，他心系季叶的伤势，又不喜红幽，在这里一刻也不想呆。
戚奕走后，司命问红幽：“现在怎么办？我去追上小麒麟，把她困起来，不让她出来破坏我们的计划！”
红幽伸手拦住了她：“她法力不济，翻不出什么浪。还是好好想想如何打开天之痕吧。”
司命点点头。
红幽又朝门外望了一眼，不同于司命的慌乱，眸中平静无波。
他早就知道会有这么一天，她早晚会知道这件事。
所以从一开始，他就做好了她会恨他的准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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