玄明匍匐在地，并没有要爬起来的意思，只是垂下了头，然后一阵喑哑的声音传来，不是反驳，而是他在低低地笑。
笑声虽不洪亮，却不难听出其中蕴含的自嘲。
他近乎癫狂般笑了一会儿，直到看到一双雪白的靴子走到自己身边，首先映入眼帘的，是其上那刺眼的白玉。
他停下了笑，缓缓抬起头，却看到了来者是玄峙。
玄明想，他应该是来看自己笑话的。他说不出来话，于是冲玄峙也是咧着一张嘴，似笑非笑的样。
可玄峙回之的，不是唾骂，竟是一种怜惜的目光。
他在可怜他。
玄明的嘴合上了，一股不甘涌上心头：凭什么是我，而不是你！
他突然举起碎月剑朝玄峙刺来。
玄峙没想到他临到这时还没有醒悟过来，对他并无防备。
等玄峙反应过来时，碎月剑距离他的心口只差一尺的距离。
碎月剑被拦了下来，并未刺入玄峙心中。
玄明看着拦下碎月剑的戚奕，眼中生出些许阴翳，发了疯地想要挥砍过去，但碎月剑却停了下来，从他手中挣脱开来。
霎时间，滚滚失落自玄明心底升腾而出，连碎月剑都不帮他了，连一把剑都要抛弃他，他不解，为何会这样？他有那么不堪吗？
玄峙因为玄明这突如来的一下惊得连连退后几步，才站定身形。
他道：“大哥，你还执迷不悟吗？”
玄明却未听闻般，猛然转头看向玄璁，手臂高抬，颤颤巍巍地伸出手指指向他。
他眼中带着不甘和愤恨，尽管无法言语，玄璁也看得出来，他是想说：“你为何要这般对我！”
但事已至此，再无转圜的余地，玄璁大手一挥，命令道：“将这个疯子带回天牢，先看押着，即日于天刑台行刑，抽筋拔骨，置于天雷之下，直至泯灭化为齑粉，为止。”
戚奕在这当头，趁着众位的注意都在玄明身上，便先将碎月剑收了起来。
他不管什么魔剑，只听玄明方才说是从季叶那边夺来的，想必是她之物，得先替她收起来才是。
碎月剑也出奇地没有反抗。
收起碎月剑后，戚奕便听见玄璁对玄明下了最后通牒，他眉头微皱，属实也没想到他对自己的亲儿子也这般狠心。
“且慢！”戚奕又出来阻止道。
玄璁不悦道：“如今我这逆子的罪已定下，蒂岭神君还有何事？”
戚奕迎上他不悦的目光，道：“玄明的罪已定下，接下来便是天帝你的了。”
“哦？”天帝忽而轻蔑地笑了一声，“吾又何罪之有？”
戚奕回之淡然一笑：“不急，先叫你见个故人。”
“什么故人？”玄璁不解。
他想不出还有什么把柄抓在戚奕手上。
只见戚奕一边掏出一个琉璃瓶，一边道：“此故人名曰，唤青。”
话音一落，玄璁面上一变，心猛然一紧，呼吸都跟着局促了些。
这一刻，他如耳中轰鸣，周遭议论纷纭，但他什么也听不进去，只愣神注视着戚奕手中那一只琉璃瓶。
戚奕打开琉璃瓶，自其中涌出一团黑烟，似是吸收了天宫的灵气，黑烟化作了一个娇俏的身影。
玄璁定定地瞧着那身影，这一幕自然落在玄明和玄峙眼中，他们不认得来者，却在他们父君眼中看到了少有的波动。
玄璁竟然哭了。
虽然不明显，但仔细观察便不难看出，他在看到那娇俏的身影的瞬间，眼中泪珠滟滟。
玄璁对上那张正怒目瞪着他的小脸，抿紧嘴，压下自己嘴唇的颤动，事自己尽量平静下来。
唤青知道戚奕这时候放自己出来是为了什么。反正她想报仇，他想揭发玄璁，目的差不多一致，她也不会觉得自己受到了利用。
“玄璁，好久不见啊，可还记得我是谁？”唤青冷哼一声，“你不记得我没关系，我记得你就好，永生永世都忘不掉。”
玄璁重新镇定下来，看向戚奕，沉声道：“不知蒂岭神君这是何意？一个恶灵竟也成了吾的故人？她不该存留在世。”
说着，他就要挥手将唤青扼杀。
唤青属于灵体，相比强大的神族自然要弱些，刚被他法力形成的手捏住，就感觉自己不能呼吸，浑身痛得颤抖，面容扭曲，几乎不能维持身形。
好在戚奕还在一旁，众仙家也都看着。
戚奕手持莫辞剑，一剑斩断了玄璁的法力，将唤青救了下来。
见情形不对，沐澈急忙说道：“恶灵祸事，虽要灭，但也不见得要急于一时。天帝，蒂岭神君说天帝有罪，何不让其证明？若是他证明不出，那便是造谣生事，可治其罪。”
其他仙者也劝说道：“是啊，若是这恶灵所言皆是信口雌黄，便再除之也是不晚，还请天帝稍安勿躁，带听一听她要说什么再做决定。”
玄璁看着座下一众神仙，他们嘴上尊敬着他，一口一个“天帝”，可心中却早已被戚奕引着开始怀疑起他来了。
此时沐澈等都站在戚奕这边，到底寡不敌众，现在还不是他同他们彻底撕破脸皮的时候，方才还是急了些。
玄璁重又一笑：“诸位说得有理，是吾乍见到这恶灵，以为蒂岭神君有欺辱之意，一时便动了怒，实是不该。想来，应该是吾误会了神君，而神君对吾也有些误解罢了。”
“误解？”唤青缓了口气，重又道，“玄璁，你可一点都没变，还是如此道貌岸然！”
玄璁面上的笑有些挂不住，便肃着脸回道：“你这恶灵不要血口喷人，在外编造谎言哄骗蒂岭神君也就罢了，来到天宫里，也还这般口出狂言。”
唤青迈出脚步，走得离他近了一些，她本以为再见到他时，他会对自己有一丝愧怍，可他没有，丝毫没有，不但没有，他还一口一个“恶灵”，贬低她，蔑视她。
“我是恶灵，可我的恶比不上你的。”
唤青仔细瞧着他，明明和当初一样的面庞，却愣是瞧出些不一样的冷漠狠绝。
她神情染上一抹失望，眼中朦胧，眼角噙着泪。
“你真的都忘了吗？这样一个恶灵，曾经可是你要三媒六聘娶回家的人，也是十里红妆等着嫁你的人。”
玄璁面上终于动了动，他的呼吸微不可察重了几分：“那都是很久之前的事了。”
被天兵制服的玄明以及呆立在一旁的玄峙，听后都心中一紧，他们还不知自己父君竟有过这样一段情。
玄峙随即想到阿莲对他说的话，她那时说，可否知道自己的母妃是怎么死的。
在这一刻，原先的猜测突然又清晰一分。他心中骇然，越想越难以抑制想上前大声质问的冲动。
他转而看向同样惊诧不已的玄明，后者已经受了重伤，伤及心脉，被天兵拽着，摇摇欲坠。
玄明不似玄峙这般聪明，他猜不到玄璁的心事，也猜不到他曾做了什么。
这时，比起他自己，玄峙倒觉得玄明更可怜些，什么都不知道，不知道玄璁的不喜欢源自何处，不知道玄璁为何要对他弃如敝履，甚至不知道自己的母妃同他的母妃是否同样死于非命。
就在这不知晓的情况下，仍旧卖力去讨好玄璁，惹得自己如今成了这幅下场。
唤青轻轻低笑：“哈哈哈哈哈，是啊，很久以前了呢，久到我已经分不清你是真的动过心，还是从一开始便是虚情假意，只想利用我帮你寻到人界的七彩石，好攀上天宫递出的橄榄枝。”
当初，玄璁在人界遍寻七彩石，为的就是用七彩石与上一任天帝换取一个更高的天官职位。
可他寻了近千年都不曾寻到，偶然间叫他遇到了唤青，她说她幼时曾在外见过七彩石，只是记不大清在哪里了，但她可以带他一起去幼时到过的地方去找找看。
自此以后，他们便结伴而行，踏上了寻找七彩石的路。
唤青怕高，也不敢叫他带着她在高处飞，所以他们只好步行。
一路上虽山穷水恶，但他们相依相伴，却也生出不少趣事。
日子久了，便是生出些不同寻常的情愫也是不奇怪。
最先是唤青不如初见时那般大大咧咧，总是收敛着，也时常不敢看他，他绞尽脑汁去想，才得出她有可能是嫌与自己呆在一起太过无聊，故而不大喜欢他。
可在他终于忍不住开口询问时，她却羞红了一张脸，说出的话不是厌恶，而是欢喜。
他知晓了她的心意后便也开始束手束脚，做事总要愣上三分。偶尔与她对上目光，她倒不躲了，反而他开始躲闪起来。
他们两个一来二去，可是别扭了一番，才在某个月黑风高夜将话说明白。
那一夜他们缠绵悱恻，许下了终身大事。
他说他会帮她练出仙骨，这样他们就能永远在一起了。
她信了，并且高兴地幻想着属于他们的未来。
又过了不几日，他们找到了七彩石，玄璁要走了。
走之前，他让她等他，说回到天宫处理好事情之后，便会来接她，可她却觉得心慌，不愿应下。
无奈之下，玄璁决意带着她一起回天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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