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写在相遇前的某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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请看,故事进展非常顺利!背景完善,细节丰满,对白有趣,伏笔已经埋下,人物形象逐渐立体——尤其是我们的男女主角。

男主角初出茅庐,在设定详实的世界中横空出世,即将展开一系列惊险刺激的冒险;而我们的女主角美名远扬,其美丽的面庞和善良的心肠在故事的初期就被反复提及,足以给读者留下深刻印象。目前,男主角已遇见第一处转折,揭开了故事的开篇;与此同时,女主角在开篇的某一个关键环节处等待,她周遭的环境有些惊险,有些新奇,有些浪漫,且正正好留下供两个人独处的空间。故事的车轮骨碌碌转动,情节的地毯坦荡荡铺开,男女主角终于要相遇!然后——

然后……

然后?

这是常有的事情:某一刻,作家的笔突然就停滞不前。故事的车轮遇见一个坎,情节的地毯搅和在一起。现在是凌晨两点,咖啡杯里的液体失去温度,台灯明暗闪烁,窗外的野猫野狗叫唤个不停。作家提前笔又放下,挠挠脑袋,摸摸下巴,接着打了个大哈欠。

于是,TA将笔一搁,先睡个觉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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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后,我们会相爱,”男主角说,“简直毋庸置疑。”

白茫茫的原野上,黑色的河流互不干扰地静静流淌,一条深沟将地面分成平均的两半。深沟两侧,我们的男女主角一个昂首站立,一个撑起下巴蹲坐。夜晚深深,尚未被翻开时,故事的字句也陷入睡梦,只有这满怀心事的两人难以入眠。命运即将翻开新的篇章,恐怕只有没心没肺的傻子才睡得着。

男主角的话语没有引起女主角的反应,他便挠挠后脑勺,接着说:

“你不同意吗?故事都是这样发展的,读者们多么期待我们相爱啊!我们会坠入爱河,一起品尝爱情的美酒。我会给你唱情歌、写情书,甚至为你决斗!当然,我们两人之间也免不了经历一些波折,也许你会被什么坏人坏龙坏东西拐走,不小心陷入险境,被爸妈反对关禁闭、或者陷入永恒的昏迷什么的……困难总是五花八门,对吧?但是不要紧,用不了几章剧情,我会克服一切障碍,重新夺回你!我们会在剧情最**时拥吻,幸福地生活在一起,就像其他故事那样——”

到这时候,另一侧的女主角才发出今夜的第一声。她说:“喔!”

这声“喔”听起来可不怎么高昂。

男主角满腹疑惑:“嘿,你不高兴吗?”

“没错,我不高兴,”女主角也不看他,只保持自己蹲坐的姿势,好像整个膝盖都被焊死了,“也许我们可以换一换,我来当那个主角,你来当主角的配偶。我来在这个世界上周游冒险,你负责无怨无悔地爱并等待着我;我来拯救世界,你负责被我拯救;我来经历波折、找寻自我、追求自由、浴火重生,你负责美丽动人,成为我追求的一个象征,并且戏份很少!”

男主角的脸涨红,忍不住手舞足蹈起来:“这明明是最经典最容易写的剧情,大家都是这样写的!最关键的是——我们会有一个好结局!你不想要经典桥段?那还有一种可能:我们会变成一场爱情悲剧!要么,我最终会为你而死;要么,你最终离我而去。或许——一场突然爆发的战争?上前线前我将许诺自己一定会归来,但最后却死在了战场上!也可能会发生什么意外,我被关进监狱,等回来时,你已经嫁给他人了!再或者,我们不能忍受他人的拆散,双双殉情……惨不忍睹!你难道喜欢这种事儿吗?”

女主角僵着脸:“你说的这些也是经典桥段。”

一阵令人尴尬的沉默。男主角转过身,弯腰从“一条清泉波光粼粼地流淌”这句描写上鞠了捧水喝,接着起来清了清嗓子:

“好吧,好吧。你说得有道理,那些故事都太老,太旧,一股尘土味。让我想想,不那么经典的……啊对了,你有没有可能出轨?我知道有些作家热衷于这种风流艳情。“

女主角说:“也许?”

男主角哀嚎一声:“不好!这也可能会是那种感情纠葛、角色都喜欢乱搞、谈起恋爱死去活来的故事!你可能会是一个物质女郎,爱的只是我的钱财,最后我们的爱堕入世俗的泥沼;还有可能……我们最后不再相爱,为了离婚诉讼和财产分割什么的大打出手——并不那么陈词滥调的故事主线,但可真是最糟的情况了!我希望作家不要突发奇想写一本这样的小说——”

“不。”

女主角站起来,拍去衣摆上不存在的灰尘。无论从哪个角度看,她的表情都和“美丽善良”搭不上关系。

“还有一种情况,”她说,”你杀了我,或者我杀了你。“

-2-

作家在床上翻了个身,发出轻微的鼾声。不是所有作家都有这样好的睡眠质量,更多时候,他们抓耳挠腮,因为遣词造句而一整宿睡不着,并事后将自己的失眠描绘成一种颇具文艺气质的行为。

女主角双臂抱胸,跺了跺右脚。她脚踩着一句场景细节描写:“墙上悬挂的一把枪正反射着寒光”。男主角顿时倒吸一口凉气:“这里为什么会有这句话?作家为什么要写这句话?”

“‘如果在第一幕里边出现一把枪的话,那么在第三幕枪一定要响’,”女主角沉声道,“你我都清楚枪是个什么意象!我们脚下很可能不是个轻松的故事,做好相互残杀的准备吧——是,我们的确可能相爱,但必定走向分裂。到时候,恨意会战胜爱意,谋杀便顺理成章了。依我看故事将有两个走向:情杀犯罪或者侦探推理。你,或者我,要么在进行剧烈且痛苦的内心剖析后杀死对方,要么制定一个精妙的犯罪手法,神乎其技地将对方置于死地。顺带一说,我杀掉你的可能大一些。在他们笔下,一个痛苦的或者恶毒的美艳女人有很多杀人动机。噢,别用那种眼神看着我!这只是很可能发生的事实。毕竟除了爱情,读者也痴迷于死亡。”

“可等等!我们才是那个主角!如果是侦探推理,那主角肯定会是一位侦探。如果我们是犯罪嫌疑人,还怎么当主角?”

女主角抬手指向作家的书架,那里摆着一本《罗杰疑案》。男主角懊恼地低声叫唤:“这些作家,总是把爱和恨搅和在一起!我宁愿为爱死去,不想在恨中消亡。”

这话说得很不错,作家听了一定乐意将它放在自己的书里,或者放在扉页、封面推荐语或者将来翻拍电影的海报上。但女主角似乎没有被鼓动,她嘀咕:

“我宁愿不要爱也不要恨。”

“什么?”男主角费解地眨眨眼睛,而女主角则侧过身去,凝视脚下宛如长河般的黑色行文,接着她说:“我们也可以不相爱。”

“不相爱?”

“是的,不爱了,也用不着那么多恨。”

“一对不相爱的男女主角?读者会把我们撕碎了的!”

“你在低估现在的读者,他们见识多了,怎么就不乐意接受这样的故事呢?两个人,两个主角,和爱情无关的关系。一对好搭档、朋友、知己、师徒、上下级、同事、同学、战友……我们会拥有各自的故事,两条故事线,他们管这个叫双线并行。我们可能会以不同的身份参与同一个事件,从而展现故事不同的侧面;或者走向截然不同的道路,但命运最终却交织在一起;我们甚至可以身处两个不同的时代,以此呈现时代的变化——进步或落后,繁荣或落寞。相遇,再分离,永不再见,或者在垂暮时于咖啡馆重逢。不觉得很有意思吗?总之,无须相爱了!”

“可、可是……”震惊的事儿太多,男主角喃喃道,“我猜很多读者会遗憾我们没在一起。”

女主角终于笑了,她畅想着:“别太担心,遗憾正是一个重要的主题!再说,你我也知道,如果遗憾太深,他们有些人还会自己拿起笔写一些……新的故事。更多的作家,更多的书,一批接一批!我们以后有的忙呢。”

-3-

正在这时,一股狡猾的夜风钻进作家的窗户,掠过书稿摊开的书桌,吹向床上酣睡的作家。TA被吹得哆嗦,迷迷糊糊翻了个身。男女主角昂头看向这位睡觉不关窗的创世主,面面相觑一阵儿。男主角忽然犹豫地开口:“你说……”

女主角心有灵犀地接话:“TA能写完这本书吗?”

书页因夜风抖得厉害,白色的大地地动山摇。从被掀起的书角看去,尚未完成的书页真是白花花一片海洋!

女主角:“天啊!”

男主角:“天啊!”

“TA是个勤快的作家吗?经常三分钟热度吗?喜欢半途而废吗?每天写多少字?有大纲吗?有素材吗?被退过稿吗?有稿费吗?有编辑催吗?有读者读吗?”

“TA身体怎么样?有什么疾病吗?平时锻炼吗?酗酒吗?抽烟吗?吃垃圾食品吗?喝苦咖啡吗?”

“TA心理健康吗?抑郁吗?愤恨吗?为情所困吗?有精神疾病吗?因为性取向受人压迫吗?会杀人吗?会自杀吗?”

“TA会扔掉自己的作品吗?会留遗嘱烧毁所有的原稿吗?作品会失传吗?会审查吗?会删改吗?会遭禁吗?”

“天啊!”

“天啊!”

女主角焦虑起来,男主角焦虑起来,而风一阵阵吹拂,竟然直接掀翻了他们的大地。哗啦哗啦,仿佛是启航时刻,那白色的书页像帆一样吹鼓,像白浪一样翻涌;又好像拨回时钟时间倒流,这对书页如花瓣般合拢;再或是白鸽振翅,纯白的羽翼不断扇动——总之,在无穷个比喻句应运而生的一刻,男女主角的世界——也即这本尚未完成的书,终于啪的一声合上了。

大地之间的缝隙不复存在。天翻地覆后,男女主角双双摔倒在地,仰面朝天,心有余悸地喘息。

男主角躺着:“好吧,天黑了。”

女主角也躺着:“是的,天黑了。”

男主角唏嘘道:“刚才真是惊险。”

女主角却说:“但也挺壮观。”

他们望向紧密相连的、漆黑静谧的天穹,此时的文字又仿佛星星,一颗接一颗亮起来。在闪烁的光辉中,男女主角扭头看向彼此熟悉的、陌生的双眼,同时笑起来。

“命运实在多舛……”

“我已经等不及看它会走向何方了。”

那伸出的两只手庄严地、郑重地、饱含合作精神地握在一起,我们的两位主角齐声说:“那么,就让我们下一页再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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