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越第一眼就在舞会的人群中看见了她。
很久以前这位年轻的星际远洋者就知道,就算科技水平日夜腾飞、人类文明高度发展、太阳系被探索得干干净净,人们仍然会热衷于“舞会”这一古老的娱乐项目。李越穿着自己太空开拓部里统一发配的军装,与衣冠楚楚的绅士小姐们格格不入。天花板光影流转的水晶灯让他想起自己幼时用天文望远镜看到的大熊星座,窗帘上的流苏又让他想到曾经一次在飞船上瞥见的土星环。
然而这些都没有让李越停下脚步,他以一种避开小行星带的小心翼翼,和一种接近无时无刻不在发生核聚变的太阳的勇气,慢慢地接近了人群的中心。
而方月再一次抢先一步发现了他,她挑起眉头:“晚上好,李先生。”
从前,李越总是惊讶于她的敏锐。作为一名基因学博士兼生物工程师,方月却与那些一天到晚待在实验室里的闷头闷脑的疯狂研究员截然不同。博士美丽动人,鲜活灵动,她今天穿的白裙子像南极洲温柔的雪盖,颈上的亚历山大石项链像北极天穹的极光。
“哦,开拓者先生,”她故作惊讶,“你居然愿意参加凡夫俗子们的舞会?”
“开拓者”李越干咳两声:“毕竟——这儿在太空里,很值得一来,不是吗?”
好极了,真是个破烂借口。李越自从毕业后就进入了太空部队,上太空和吃饭睡觉一样频繁而不值一提,他隶属的舰队主舰面积抵得上一座小型城市,他近距离接触过的行星数不胜数——谁稀罕一场距大气层不到1000公里的太空舞会?不过场地的筹划者还是比军人更加浪漫,他选择的飞船大部分舱体是晶体,晶莹透明且坚硬,能把环绕在飞船四周的太空垃圾看得一清二楚。
方月没有耻笑他,她抬起手:“请我跳舞吧,李先生,上一次我们相遇还是在我们毕业的时候呢。”
谁会忘记那次毕业舞会呢?
李越的军校和方月的科技大学门对门,以便未来的军人和未来的科学家深入交流。那一次的毕业晚会规规矩矩——在地球上举行。李越在人群的空隙里感到无所适从,他对那悠扬的乐曲一窍不通。那时候方月穿过人群率先发现了他,她一把拉住迷茫的准军人,而李越永远记得那一天方月如星空一般光华流转的礼裙——方月说:“嘿,李越,和我出去转转吧。”
幸好她不是来向自己邀舞的。
李越和方月做了逃兵,远离了觥筹交错的迷离之地。舞会之外的夜空只挂着几颗淡淡的疏星,方月还端着一杯酒,她看着一颗星星说:“你毕业后会加入开拓部?”
两人相识已久,说起话来也没有什么拘束,李越用力扯开自己脖子上勒得太紧的领带:“当然。我永远不要再穿礼服了。”
“说不定哪一天你就会在那颗星星上登陆呢。”方月喟然。
“方月……我们不在恒星上登陆。”
“……你还刚毕业,不要显得像一个已经入伍五十年的没有情商的老兵!”
那之后他们在恒星的注视下聊了很多,对话内容学术到令人发指,很难想象一对年轻人竟然会在这样一个美好的夜晚聊分子束、电磁波和太阳风暴,以致于李越的同学和以后的战友,听闻此事对他表达了由衷的赞叹:“你打算单身到下个世纪?”
“你该动了,李先生。”
当他反应过来时,方月的手已经搭在了他的肩上。可喜的是五年的军旅生涯并没有磨灭李越脑子里的舞步。这艘花哨的飞船此刻正悠扬地飘逸着《蓝色多瑙河》,可见舞会举办者是名怀旧派——那些热爱古老事物的人都被称为怀旧派;与之相反的是革新派,他们主张消灭公元2000年以前的所有文化与历史遗存,以便人类更加无拘无束地向外太空拓展。
而方月正是一名怀旧派,她顺应着李越的步子,口中还轻轻哼着舞曲的旋律。此时此刻李越觉得怀旧没什么不好的,哪怕他身处革新派占比最大的太空开拓部。
“你现在还会感冒吗?”李越突然发问。
这个莫名其妙的话像是这两人之间的某种暗号,让方月心领神会地笑起来:“没有你照顾我,我还真不敢感冒呢。”
“感冒”,古老的词汇,新生代的孩童甚至不知道它的含义——已经没有人会感冒了。
这样一种不致命的小小疾病,人类早在百年前就对它彻底免疫。那些什么呼吸道合胞病毒、鼻病毒、腺病毒、冠状病毒和副流感病毒,已经成为了实验室里的被保存起来的样本。曾经还是学生的李越在某一天“偶然”路过隔壁的科技大学,“碰巧”走进了方月的教学楼,好巧不巧碰见了正面红耳赤着的年轻女士。
“方月?你的脸?”
“哦,”她看起来无比兴奋,让李越简直怀疑她脸上的红润全部是激动所致,“我在感冒!”
老天爷啊。
李越迟疑地重复她的话:“你在感冒?你为什么会在感冒?”
“我提请对基因部的流感病毒进行研究,顺便修改了一下它们的基因——让那些病毒能重新在人体身上繁殖!”
李越和方月长久地对视,高耸入云的实验楼是一块巨大的显示器,此时正显示着海洋的祥和图景。但他却一头冷汗,上前就拉住方月的手:“好吧,疯狂科学家,请你回寝室躲着!我不希望你因为反人类罪被流放到火星!”
“顺带一提,李越。”方月顺从地跟着眼前的准军人,“我没有研制出感冒药。”
“……”
方月不是个刁蛮的人,不是个胡搅蛮缠的人,不是个讨厌的人,不是个正常的人。她那由高挺的鼻梁、琥珀色的眼睛、柔顺的头发组成的美丽脸庞下全是古怪和出人意料的思想。方月让自己感冒的目的就是为了像个古老时代的医生一样治好自己:在无数次吃下令人心惊胆战的药物之后,她的烧退了,李越长舒一口气。
“人类真伟大。”他说。
“嗯?我还以为你会赞扬我的医术高明?”
“人类想方设法地折磨自己,然而还是活蹦乱跳地活着。”
方月不仅好端端地活着,现在还和他一起在起舞呢。
军人的舞技仅限于曾经学过皮毛的交谊舞,两个人在舞池边缘摇摆着。李越这时候意识到双人舞无论从哪个方面来说都是让人心烦意乱的事,比如他只需稍稍一低头,就能瞥见方月锁骨的曲线,但他们永远保持着距离,随着乐曲分开又聚合。
这让他回想起自己第一次跟随舰队远征的经历。那一次他裹着严严实实的宇航服,透过小小的舱口眺望离自己越来越远的地球:那是故乡、是太阳系孤独的生命、是他蓝蓝的漂亮的星球。那颗不大的行星在他的视野中渐渐成为了一颗悬挂在太阳光中的沙粒。就是那一刻,李越突然胡思乱想:
“方小姐,方医生,方月……现在我是这个世界上离你最远的人。”
意识到他在走神,方月故意踩了他一脚。女士的高跟鞋和厚实的军靴到底哪个杀伤力更大已经不可考,但李越皱起眉头,他发觉对方似乎对自己一丝一毫的心思都清清楚楚,这让他感到更加不可言说的感动。
“你又要走了,对吗?”她挑起话题。
李越没有回答,这让方月长长地哦了一声:“怎么,还是一次机密级别的行动?”
“我会回来的。”李越闷声说。
方月轻轻笑起来,她对李越在开拓部的生活和工作似乎都没有兴趣,不再追问他那神神秘秘的又一次任务是什么。也许对于怀旧的人们来说,无时无刻不在想着离开地球开拓太空殖民地的那些热血军人实在是难以理喻。李越心里有难言的酸楚,他低声,几乎可以算是哀求地说:“说点什么吧,方月。”
舞池的音乐在这一刻接近尾声,方月闻言仰起头——她必须仰视才能和面前的军人对视。哪怕和自己分开了多久,李越都依然与她记忆中学生模样的那个人一样。
“说什么呢?”她由衷地微笑,“我当然相信你会回来。”
舞曲停息了。
舞曲停息了,舞池的一切都开始动摇。群星一般的水晶灯熄灭了,柔软的窗帘的流苏不见了,透明的飞船消失了,她的白裙像雪山上的旗云一般弥散,颈上的项链如极光一样褪去,连面前的她的微笑也无可奈何地在这一刻褪色。李越什么也没做,他闭上眼睛,他很清楚——
这场虚拟的舞会消失了。
很久以前李越就明白,他是个骗子。
他当然永远不会回来——开普勒22b距离地球大概有600光年,开拓部最新的飞船飞行速度接近光速,而抵达开普勒22b仍然需要600多年的时间。革新派热爱冒险,宜居行星无意是对他们最大的诱惑。冷冻技术足以让驾驶员们间歇性沉睡上几百年,最后在那颗质量稍小,表面温度约为70华氏度的充满魅力的行星上登陆。那时地球已过去600年。
李越,优秀的军人,是远航的不二之选。
可是方医生,我不是骗子。恒星的运转总有尽头,等到所有物质坍缩,宇宙重新退回一个奇点,来自我们身体上的原子会紧紧挤在一起,让我重新回到你的身边。
“身份认证:李越。
“确认权限……通过。
“第512次全息模拟开始——”
李越第一眼就在舞会的人群中看见了她。
就像童年时漫天的星空一样触手可得,她离自己不远,她就在人群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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