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音乐流出。只有一阵极其细微的、类似油脂在高温下滋滋作响的声音,紧接着,是面包糠碎屑被碾碎的、密集的“咔嚓”声,放大到了一种近乎神圣的程度。
“听,”猫脸老太太闭着眼,胡须轻颤,“这是序曲。去找‘OiiAi’的猫宝,让他用‘深渊回响’洗洗你的耳朵。否则,这煎炸的圣咏,你承受不住。”
她取下唱片,用一个丝绒套子仔细装好,递给我。入手冰凉沉重。
“拿去吧。这是给猫宝的‘门票’。”她重新坐回扶手椅,抱起她的猫,不再看我,“祝你好运,迷路的孩子。记住,别被红幕布后面的东西勾走了魂。”
我握着那张沉重的唱片,躬身行礼,退出了这片被古典乐与油香浸透的空间。
“OiiAi”的入口是一个不断变幻色彩的光涡,隐藏在一条堆满废弃霓虹灯牌的巷子尽头。震耳欲聋的电子音乐像是实体化的冲击波,一下下撞在我的胸口。推门进去,闪烁的激光切割着弥漫的干冰雾气,形形色色的、经过不同程度改造的实体在舞池中扭曲、摇摆。空气中混合着酒精、合成迷幻烟和电路过载的焦糊味。
酒保是一只…巨大的、胖乎乎的虎斑猫。它的动作快得带出残影,四只机械臂在空中娴熟地抛接酒瓶、雪克杯和闪烁着可疑光芒的液体。它的电子眼扫描到我,聚焦在我手中那个丝绒套子上。
“哟,老太太介绍来的?”它的声音是经过合成的、带着电流杂音的磁性中音,背景音里还混着强劲的鼓点,“为了那‘幻之炸物’?”
我点头,把唱片递过去。
它用一只机械爪接过,随意地塞进吧台下一个看起来像老式点唱机的装置里。一阵古怪的、混合了油脂沸腾和电流噪音的“音乐”响起,瞬间压过了店里的舞曲,但又奇异地融合在一起。
“规矩懂吧?”猫宝一边用另外两只手臂调着一杯冒着紫色气泡的酒,一边问我,“‘深渊回响’,洗耳朵。过程…有点刺激。你自己撑住了,别让那些不该听的声音钻进去。”
我坐到高脚凳上。它拿出一副看起来布满神经探针的金属耳机,不由分说地扣在我头上。
瞬间,世界消失了。
那不是绝对的寂静,而是极致的、被剥离了意义的噪音洪流。我仿佛被抛入了滚烫的油锅中心,无数细密的气泡在我的鼓膜上炸开,发出震耳欲聋的嘶鸣。在那噪音的底层,我“听”到了——一种呼唤,低沉,蛮荒,带着无法理解的恶意与庞大的质量,它来自比深海更深的黑暗,试图将我的意识拉扯、撕碎。宇宙深渊的低语。我死死抓住吧台边缘,抵抗着那源自灵魂深处的、想要臣服和疯狂的冲动。
不知过了多久,耳机被取下。震耳欲聋的舞曲重新涌入,此刻竟显得如此亲切、安全。我大口喘着气,浑身被冷汗浸透。
“还行,没傻。”猫宝递过来一杯清水,电子眼里闪过一丝赞许,“耳朵现在干净了,能听见‘油锅的呼唤’了。下一步,去找‘小火柴’吧,让她给你装上好用的‘零件’。小心点,那家伙…路子野。”它指了指我身后舞池的某个角落,“从那边后门走,避开那扇红色的门。那地方,不吉利。”
我顺着它指的方向看去,果然,在疯狂闪烁的灯光间隙,瞥见一扇毫不起眼的防盗门,安静地嵌在墙上,与周围的环境格格不入。只是一眼,就让我心里一阵莫名的发毛,因为我居然能透过那扇门看到里面的房间!一边是床,一边是桌子,桌子上居然还放着半桶食用油……我赶紧移开视线,就像生怕看到什么脏东西。我赶紧灌下那杯水,随后踉跄地走向后门。
“卖女孩的小火柴”,招牌就是一行歪歪扭扭的发光字,投射在一扇厚重的、没有任何窗口的金属门上。我按照猫宝给的密码,在门边的键盘上输入。门滑开了,一股冰冷的、混合了消毒水、机油和一丝若有若无甜腥气的味道扑面而来。
内部是极简的、未来主义的手术室风格,纯白,冰冷,只有各种闪烁着指示灯的精密机械臂和全息投影界面在无声运作。一个穿着沾了些许油污的白色防护服的矮小身影,正背对着我,在一个打开头颅的义体人脑后忙碌着,焊枪发出细微的蓝色光芒。
她没有回头,声音透过防护面罩,带着电子合成音的清脆:“预约?改造项目?”
“我…想增强味觉和嗅觉。”我努力让自己的声音不发抖,“为了…找到一种味道。”
她手上的动作停顿了一瞬,关闭了焊枪,转过身。防护面罩是透明的,后面是一张看起来非常年轻、甚至有些稚嫩的女孩脸庞,黑色的短发整齐利落,眼睛很大,瞳孔是纯粹的、不带感情的电子眼。她打量着我,像是在评估一件需要维修的器械。
“记忆追溯型味嗅觉增强模块,”她语速很快,“定制接口,神经匹配度要求高。有风险。费用?”
我把我身上最后一点有价值的东西——一块还能运作的老式机械表——放在了旁边的金属托盘里。
女孩拿起表,看了看,电子眼里数据流飞速闪过,然后点了点头。“躺上去。”
我依言躺上冰冷的手术椅。机械臂无声地环绕过来,固定住我的头部。麻醉面罩扣下之前,我看到她拿起一把造型奇特、顶端闪烁着高频振动蓝光的手术刀,声音毫无波澜:“放松。很快就好。做完赶紧走,最近‘回收站’那边不太平,总有小孩子的哭声传出来,烦死了。”
眼前陷入黑暗。
……
恢复意识时,首先涌入的不是视觉,而是气味。
世界变成了一个由无数气味分子构成的、信息爆炸的图谱。霉味分解成了十七种不同的真菌孢子信息;远处传来某个实体身上古龙水混合着铁锈和…**的味道;甚至能“闻”到墙壁里电流通过的焦糊感,以及更远处,那若有若无、勾魂摄魄的…油炸食品的香气!极其微弱,但无比清晰,指引着一个方向。
味蕾也在苏醒,口腔里自动模拟出各种接触过的物质的味道,复杂得让我头晕目眩。
“好了。”女孩的声音响起,她已经脱掉了防护服,正在洗手,“模块运行正常。建议你花点时间适应,要不然信息过载会引发眩晕或呕吐。门在那边。”
我挣扎着爬起来,拖着脚步走向门口。经过一个堆满废弃义体零件的角落时,我看到几个小小的、像是儿童尺寸的机械臂和视觉传感器,被随意丢弃在那里,上面还沾着些干涸的、颜色可疑的液体。一阵若有若无的、类似幼儿啜泣的电子合成音,不知从哪个通风口飘了进来。我打了个寒颤,不敢细想,加快脚步冲出了诊所。
循着那越来越清晰的、油炸和咸香混合的指引,我穿过一片风格迥异的区域。这里的建筑变得扭曲,像是儿童用蜡笔胡乱涂抹出来的城堡和街道,色彩鲜艳到诡异。空气中飘散着甜腻的、属于糖果的香气。
在一座用巨大、七彩的贝壳和闪烁的珍珠堆砌而成的小屋前,我停下了脚步。招牌是一串由气泡组成的文字:“深海甜梦”。门口站着一个…少女。她有着一头如海藻般浓密的、泛着蓝绿色光泽的卷发,皮肤白皙得近乎透明。她的下半身,不是双腿,而是一条覆盖着细密彩色鳞片的、优雅的鱼尾,慵懒地搭在一个铺着白色沙子的浅池里,人鱼。
她看到我,露出一个甜美得有些不自然的微笑,声音空灵,仿佛带着潮汐的回响:“远道而来的客人,需要一点甜蜜的慰藉吗?我的糖果,能让你梦见最想见的人,最想回的家乡。”
她的柜台里,摆放着各种晶莹剔透、造型奇幻的糖果,有的像珊瑚,有的像小鱼,散发着诱人的光芒和香气。尤其是其中一种,做成金黄色、表面撒着亮晶晶糖粒的贝壳形状的硬糖,散发出的味道,几乎与我记忆深处那块鸡排的油香产生了共鸣。
如此巨大的诱惑。
但我鼻腔里,那真正的、属于现实(或者说,属于这后室“现实”)的炸鸡排香气,还在顽强地牵引着我。我用力掐了自己一把,对那小美人鱼摇了摇头:“谢谢,我在找…更实在的东西。”
她脸上的笑容淡了些,鱼尾轻轻×拍打了一下水面,没再说话。
我几乎是跑着离开了那片过于甜腻的区域。
香气越来越浓烈,几乎化为实质。它引领我穿过最后一条堆满废弃物的巷道,周围的景象开始变得熟悉,带着一种陈旧、温暖的质感,像是老照片褪色的色彩。耳边似乎听到了老旧排风扇的嗡鸣,还有油脂在高温下欢快的、密集的“滋滋”声。
转过一个拐角。
它就在那里。
一个简单的、甚至有些简陋的摊车,挂着繁体字的招牌“正宗夜市大鸡排”。摊车后面,干劲满满的摊主穿着整洁的制服。油锅里,金黄色的液体翻滚着,几块硕大无比的、裹着均匀面包糠的鸡排正在其中沉浮,散发出让我灵魂都在颤抖的、无与伦比的香气。
那香味,经由增强的义体模块放大,构成了一首宏大的交响乐:高温油脂的炽烈欢歌,面粉与蛋液包裹下的蛋白质在热力作用下蜕变出的焦香,还有那若有若无、恰到好处的椒盐和辛香料气息,如同最华彩的乐章。它穿透了后室所有层级的怪异与混乱,直接命中最原始的渴望。
我一步步走过去,幸福得飘飘忽忽,像踩在云端。
那块巨大的、金黄色的、散发着天堂般香气的鸡排,终于递到了我面前。
我虔诚地双手接过这比脸还大的黄金战旗,指尖传来刚出锅的微烫触感。牙齿突破酥脆表层的刹那,耳边仿佛响起轻盈的碎裂声——那是面包糠在舌尖炸开的金黄交响曲。紧接着,甘鲜的肉汁迸发而出,带着黑胡椒的辛香与鸡肉的鲜甜在口腔奔流。厚切鸡排的纤维在唇齿间温柔抵抗,既不失禽肉的扎实,又保持着不可思议的嫩滑。特调粉料在热气蒸腾中幻化成咸甜交织的云雾,而偶尔爆开的迷迭香颗粒,就像夜市灯火里突然绽放的烟花。
“咔嚓”一声,好像有什么东西碎裂了,周围的一切飞速后退。下一秒,我在自己的床上睁开眼睛,醒了。
我打开橙色吃饭软件搜索梦里的大鸡排,发现它早已退出本地市场,再也吃不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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