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夜的闷热被窗口涌入的一丝清风搅动。我因为贪恋这点流动,十楼阳台的窗开了一扇,风扇在蚊帐外呼呼地转,搅动着纱帐飘飘荡荡。就在意识沉浮于浅睡的涟漪之下时,一声清晰的、不同于昆虫振翅的“噗啦”声,像一片被雨打湿的树叶被风拍在木地板上,唤醒了我的神经。
我猛地坐起,窗户的阴影和蚊帐的网格在眼前晃动。借着窗外的月光,我瞥见了地板上立着的一个身影。
不是错觉。
那是一个女人。她非常高大,约莫一百八十公分,在昏暗中仍透出一种沉静的挺拔感。深栗色的卷发质地蓬松,随意又扎实地在脑后挽起,鬓边几绺发丝被夜露或汗水濡湿,贴在弧度优美的颈侧和耳际。她的颈部线条如战斗机飞行员般流畅有力,衣着奇异而又和谐:一件青瓷色的苎麻长马甲,门襟上隐约有繁复的暗色绣纹,像是蜿蜒的水系纹样;内搭的米白色斜襟衫质地光滑,在微光下流动着水波般的柔光;阔腿的亚麻长裤宽松垂坠,裤脚处晕染开深色的痕迹,如同被露水打湿。从马甲伸出的手臂肌肉结实,隐隐有凸起的血管线条,有种温柔的力量感。光线透过柔软凉爽的布料,隐约可见武者般的腰腿轮廓,但最引人注目的是她赤着的双足,踩在微凉的地板上,脚踝处系着细细的编织绑带,而第二根脚趾似乎……异乎寻常地纤长且微曲,带着一点非人的锐利感。
我的心脏在胸腔里擂鼓。但并不是因为恐惧 ,作为常年混迹野外的动植物爱好者,惊异与好奇瞬间点燃了我,甚至夹杂着一丝隐秘的兴奋。我眼睛贪婪地捕捉着她的轮廓、质感和细节:那琥珀色的瞳孔在黑暗中并非一片混沌,反而像沉淀了星光的深潭,隐约可见一圈极淡的金色辐轮,如同水面反射的碎月。鼻梁两侧散布着浅褐色的雀斑,像洒落的河滩细沙。我的双眼已经被她俘虏,完全无法移开。
她微微侧着头,湿发下的耳朵轮廓似乎比常人更大、更圆润饱满。她没说话,只是静静地看着我,那目光沉静、锐利,带着一种非人的审视,却又奇异地没有敌意,更像一个研究员在观察一个意外的样本。
“你...”我的声音比想象中更轻软。“你从哪里来?”
她没有回答,那双琥珀色的眼睛扫过我,以及我堆在墙角的钓具、摊开在桌上的素描本、还有书架上塞得满满当当的自然图鉴。她的嘴角似乎极其轻微地向上牵动了一下,一个几乎难以察觉的弧度。
“湿地的气息,”她的声音响起,沉静浑厚而温和,像流水拂过卵石,“还有……困惑的波纹。”
我怔了怔,不明白她的意思,但她的存在本身已经足够让我着迷。
“这是你的?”她拿起我的素描本,指尖划过纸面——指甲如河卵石般圆润,手指似佛像般丰盈修长。她翻到我画的水黾那一页,突然轻笑出声:“腿的比例错了。”我们的话题就这样奇异地展开了。从湿地边缘常见的生态问题,到黄浦江入海口滩涂的候鸟迁徙路线,再到城市灯光对夜行生物节律的干扰……她的知识渊博得惊人,带着一种浸淫多年的学者特有的笃定和从容,却又能精准地理解并接上我作为一个爱好者跳跃的思维和感性的描述。艺术与科学,观察与体验,在这深夜的十楼房间里无声地交融、碰撞。她说话时总是不自觉地用舌尖轻触上唇,那抹红色在昏暗里格外醒目。当她俯身指认图鉴上的蜉蝣时,一缕卷发垂落,发梢扫过我的手臂,带着江水的气息,衣领晃动间,透出几撇厚实而温柔的线条。
一种难以言喻的默契和吸引力在弥漫。夏夜的空气仿佛变得粘稠而带电,风扇送来的风也带上了湿地的青草和淤泥的气息。她的存在,像一滴墨汁滴入我平静的日常水面,晕染开奇异的涟漪。
“等等。”我起身去拿啤酒,睡裙的丝质布料随着动作轻响。取酒时,我能感觉到她的目光落在我后颈,像夜露般清凉。
“打嗝海狸的巧克力世涛,限量版。”我递给她时,指尖相触,她的皮肤比想象中更温热许多。
她喝酒时仰起头,脖颈的线条让我想起正在饮水的白鹭。一滴酒液顺着她的下巴滑落,消失在衣领深处。我突然很想用指尖抹去那滴酒。
“像沉入果园腐殖质的温床,”她评价道,舌尖扫过唇角,“有意思。”笑时露出尖尖的虎牙,平添了几分野性。
酒精和共同的兴奋点让气氛更加微妙地升温。我又翻出了珍藏的厚重大画幅铜版纸昆虫画册,那些极致放大的复眼、闪耀金属光泽的鞘翅、精妙绝伦的翅脉在灯光下纤毫毕现。我们并肩坐在地板上,头几乎凑在一起,她的发梢偶尔拂过我的手臂,带着凉意和一丝水汽。她指点着一种罕见的水生甲虫的构造,手指划过光滑的铜版纸,指甲在彩印的金属光泽上留下微不可察的划痕。苎麻的清新、河水的腥涩、古老纸张与湿地的气息交织在她周身。
时间仿佛失去了意义。窗外的城市灯光似乎都黯淡下去,只有我们和这方寸之地里被放大到极致的生命之美。一种强烈的、想要长久留住这奇异一刻的冲动攫住了我。
“今晚...”我听见自己说,目光灼灼注视她被灯光勾勒的侧脸,“能留下来吗?我们可以聊到天亮,或者……看看日出?”
她的动作顿住了。画册上那只甲虫闪烁着华丽而永恒的光芒。她转过头,瞳孔在黑暗中扩大成完美的圆形。那一刻我清楚地意识到,眼前这个存在既熟悉又陌生。
“小钓鱼人,”她的声音带着笑意,“你确定要邀请一个夜行者共枕吗?”
她起身如夜风掠过,青瓷色的衣摆轻拂我的膝盖。在我反应过来前,窗口传来振翅声,一个深色的、灵巧的影子,如同融入墨汁的一滴,倏然穿过那扇开着的窗,消失在沉沉的、属于它自己的夜色里。然后——
我猛地睁开眼睛,醒了。
刚才的一切……如此真实,如此鲜活……
晨光透过窗帘的缝隙洒进来。脸颊发烫间,忽然想起昨日黄昏:湿地夕阳如熔金时,曾有一个黑影低掠水面,被我的鱼线轻钩,旋即飞去无踪。
“小钓鱼人……”那声音萦绕耳畔,连被拒绝的懊恼也成了甜涩的余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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