起初,只是黑暗里一丝微凉的触碰。
像谁在混沌里点了一粒水珠。它缓慢地渗过厚重、温热的黑暗,像一枚细针,带着地下深处沉埋的寒意,刺入我混沌的感知。黑暗包裹着它,温暖而滞重,但那缕凉意固执地渗透,微弱却清晰。意识醒来了,却无目可视。这诞生之地,是泥土深处一道狭窄的缝隙,四壁是温热的黑暗与巨大根须虬结的压迫。唯有那一点冰凉,在静默中,沿着看不见的罅隙,极其缓慢地向前摸索、爬行。我的存在,就是这缕细如游丝、随时可能被黑暗吞噬的水流本身。它贴着粗糙的根须和冰冷的岩壁滑行,每一寸前进都带着被挤压的滞涩感,摩擦着发出几乎不存在的“嘶嘶”轻响。
不知在黑暗中跋涉了多久,前方微光浮动。那光极淡,如同隔了无数层磨砂玻璃。水流骤然撞上一片粗糙的壁垒——是更庞大、更坚实的岩石。冰凉的水体第一次真正凝聚起微弱的力量,不甘地冲击着,发出细碎如私语的“啪嗒”声。光晕在头顶扩大,清冽的空气裹挟着松针、腐殖土和某种潮湿苔藓的微腥气味,第一次涌入我的“身体”。是地面!这认知带来一阵细微的悸动。水流更急切地寻找着缝隙,终于从岩石边缘一道不起眼的罅隙里奋力挤出——
光,泼洒而下。
我涌出岩隙,跌入一片骤然开阔的浅洼。阳光像无数滚烫的金针,刺透我初生的、近乎透明的身体,带来一阵微灼的酥麻。头顶是巨大树冠交织的穹窿,风在枝叶间奔流,带来林间万物混杂的呼吸:松脂的辛辣、野花的清甜、腐叶下菌丝隐秘的香气、泥土深处的土腥……我的身体在洼地中汇聚,清浅得一眼见底,水底是深棕色的腐叶和光滑的卵石。阳光直射处,水温微暖;树荫覆盖处,则保留着地底的寒凉。偶有枯叶旋转着坠落,轻触水面,漾开极细的涟漪,带来一丝微涩的植物气息。我流过洼地边缘,将几粒细小的沙砾卷入怀中,那粗糙的摩擦感清晰异常。水流重新变得纤细,在裸露的树根和苔藓覆盖的碎石间蜿蜒前行,每一次微小的跌宕,都溅起细碎的水珠,在阳光下折射出转瞬即逝的虹彩,带着凉意扑打在岸边的草叶上。
汇入。
第一次感知到另一股水流。它来自左侧一道更陡峭的岩沟,裹挟着新鲜的泥沙和几片破碎的草叶,带着一股更野性的土腥味,莽撞地撞入我的身体。两股水流交融的刹那,一股微弱却清晰的胀满感从内部升起。水流明显粗壮了一圈,流速也快了一些。哗哗的水声取代了细碎的滴答,有了些许底气。河床开始清晰,两岸是裸露的树根盘结成的堤岸,深褐色,散发着潮湿木质的微苦。更多的支流加入进来,有时是汩汩渗出的山泉,清冽如冰;有时是暴雨后浑浊的小溪,裹挟着断枝和枯草,带来丰沛的力量和浓烈的泥腥。每一次汇入,都带来一次生长的战栗——身体更宽,更深,奔流的力量在河床的约束下愈发沉雄。河床的卵石被水流推动,相互摩擦滚动,发出低沉的“咕噜”声。水底沉淀的泥沙,是无数个日夜积累下来的、关于森林的记忆。
季节在河水中流转。春日融雪,冰凉刺骨的雪水大量涌入,水流湍急,冲刷着两岸,带来大量新鲜的腐殖质气息。盛夏雷雨,豆大的雨点密集地砸落水面,激起无数跳跃的水泡,发出震耳欲聋的“噼啪”轰鸣,空气中弥漫着浓烈的、被雨水激起的泥土腥气,河水迅速变得浑浊、膨胀,带着一种暴烈的暖意。深秋,水流变得沉缓、透明,倒映着两岸燃烧般的红枫与金叶。落叶纷扬如雨,铺满水面,随波逐流,带来枯败的微甜和朽木的沉郁。水面之下,寒意渐生,水底的卵石摸上去如同浸透寒气的铁块。冬季来临,凛冽的寒气终于将我表面锁住,形成一层脆弱而光滑的冰壳。冰层之下,水流并未停歇,仍在幽暗的河床深处,无声而执着地涌动,带着沉闷的、被压抑的隆隆声。直到某一天,上游某处冰层在暖阳下崩裂,巨大的冰块顺流而下,撞击着两岸和我的冰盖,发出沉闷如巨鼓的“咚!咚!”巨响,宣告着禁锢的终结。冰消雪融,水流裹挟着断裂的冰凌奔涌向前,碎冰相互碰撞,发出清脆的“咔嚓”声,阳光在冰棱上跳跃,寒气刺骨。
我奔流着,河床在岁月中被拓宽、加深。两岸的树根堤岸渐渐被冲刷的泥土和人工堆砌的石块取代,远方开始出现低矮的村落。水流日夜不息地打磨着河床,带走泥沙,留下更坚硬的卵石。水声是永恒的背景,时而如低语,时而如奔雷。我熟悉每一段河床的触感:沙底的柔软、泥底的粘滞、石底的坚硬与棱角。我裹挟着上游带来的所有讯息:融雪的清冽、森林的芬芳、偶尔漂来的腐烂果实那浓郁到发腻的甜臭、村庄生活污水的油腻与浑浊……它们融入我的身体,成为奔流的一部分。
然后,那雨来了。
起初只是连绵的阴云,空气闷热得如同浸透了水的棉絮,压得人喘不过气。接着,雨滴开始落下,不是夏日雷暴的急促,而是连绵不绝、无穷无尽的灰幕。一天,两天……雨水持续不断地注入我的身体,起初是充盈的满足,继而变成沉坠的鼓胀。支流变得狂暴,浑浊的泥浆如同滚烫的血液,源源不断地汇入。水位线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攀升,淹没了岸边的青草,舔舐着低处的田埂。水流不再清澈,变成了翻滚的、粘稠的黄褐色泥汤,沉重得如同融化的铅块。水面漂浮着断木、草垛、甚至扭曲变形的牲畜尸体,散发着浓烈的**与泥腥混合的恶臭。水流的速度越来越快,力量在失控地积聚。两岸坚实的泥土开始大片大片地崩落,发出沉闷的“噗通”巨响,瞬间被浑浊的激流吞噬。我感觉到河床在脚下痛苦地呻吟、变形,巨大的力量撕扯着我的“身体”,像有无数双手在内部狂暴地搅动、推搡。水流撞击着桥墩、堤岸,发出震耳欲聋的咆哮,那声音不再是流动的韵律,而是毁灭的嘶吼!浑浊的浪头高高涌起,带着万吨泥沙的重量,像无数头疯狂的巨兽,狂暴地撕咬着、吞噬着所能触及的一切!堤岸在巨大的冲击下发出不堪重负的哀鸣,巨石被轻易卷起,如同投入沸汤的冰块。一股前所未有的、毁灭性的力量在我体内炸开,仿佛整个身体都要被这失控的洪流撑爆、撕裂!
堤岸终于崩溃了。
如同大坝决口,积蓄到顶点的狂暴力量找到了倾泻的出口。浑浊的洪流裹挟着泥沙、巨石、断裂的树木和一切不幸卷入其中的杂物,发出惊天动地的怒吼,如同挣脱锁链的洪荒巨兽,带着摧毁一切的气势,朝着低洼的田野、道路、村庄……狂暴地扑去!
我猛然睁开眼睛,醒了。
真实的巨大水流声震耳欲聋,我一个鲤鱼打挺跳了起来,一脚踩进没过拖鞋的水里。循声奔了两步,原来是——抽水马桶的进水管,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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