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8章 第九十一个梦:口口违禁词口口

恋爱了,和另一个同样在人生里不断触发“违禁词”的人。我们像两个在雷区里摸索前行的瞎子,靠着眼神、沉默的触碰、以及共同的、对那无处不在的电子音的恐惧,互相取暖。见家长,谈婚论嫁,一切都磕磕绊绊。婚礼上,酒店宴会厅里充斥着香氛和食物的复杂气味,灯光炫目,司仪用那种刻意煽情的、油腻的语调问我们,无论贫穷富贵,疾病健康,是否愿意彼此相守。我们看着对方,在满座宾客的注视下,深吸了一口气,仿佛要吸入彼此全部的勇气,然后同时开口,说出那神圣的誓言——

“违禁词,八个字。”

漫长的、令人窒息的八个字电子音。观礼的亲友席上,响起几声压抑不住的惊呼,随即是死一般的寂静,连背景音乐都仿佛被掐断了。司仪脸上那职业性的、夸张的笑容彻底僵住,像一张拙劣的面具。他慌乱地、语无伦次地跳过了这个环节。那本该是人生中最郑重的承诺,变成了一段冗长的、意义不明的乱码。手中的捧花,那股鲜花的香气此刻闻起来像一种讽刺。

怀孕了。一种奇妙的、内在的触感开始主宰我的生命。感受着肚子里那个小生命像小鱼一样游动,像在打鼓,那种血脉相连的悸动是那段灰暗日子里唯一真实而温暖的慰藉。我在孕期的深夜里,对着腹中的宝宝低声哼唱不成调的摇篮曲,讲着那些绝不会触发禁忌的、关于阳光、云朵和最无害的小动物的童话。分娩的时刻到来,剧烈的、撕扯般的疼痛像潮水一样淹没了我,汗水浸透了头发,流进眼睛,又咸又涩。我忍不住,嘶喊出声——

“违禁词,三个字。”

代替痛苦呻吟和用力的,依旧是那冰冷的、毫无波澜的电子音。视野模糊,我只看到医生和护士们戴着口罩的脸上,那一双双麻木的、见怪不怪的眼睛。

孩子被抱到我身边,红彤彤、皱巴巴的一团,像只小猴子。他身上带着羊水的腥气和医院消毒水的味道。他咂着嘴,小小的眉头皱着,然后,他睁开了那双清澈得像山泉一样的眼睛,懵懂地看向我,张开了没牙的小嘴,发出了他来到这个世界上的第一个声音——

没有声音。

不是电子音,是彻底的、绝对的、如同深海般的静音。他的人生,从第一个表达开始,就被剥夺了声音。

我徒劳地教他叫“妈妈”,我的声音因为疲惫和焦虑而沙哑。我看着他的小嘴模仿着我的口型,那张小脸那么认真,但他的声带仿佛被一只无形的手扼住。发出的声音,要么是死寂,要么就是那该死的——

“违禁词,三个字。”

他第一次摇摇晃晃地走路,摔倒在铺着廉价地毯的地板上,张嘴无声,只有泪珠大颗大颗地滚落。

他第一次在幼儿园拿到小红花,兴奋地举着跑向我,想欢呼,张嘴却是“违禁词,三个字”。他脸上那纯粹的喜悦,瞬间被困惑和一丝恐惧所取代。

他上学了,回家后,小脸上挂着泪痕,委屈地告诉我被同学欺负了。他断断续续地描述着过程,那稚嫩的话语里,不断夹杂着“违禁词,四个字”、“违禁词,五个字”……像一段段嘈杂的电子噪音,切割着他破碎的叙述。我搂着他单薄的小身子,感受着他因为抽泣而微微颤抖,却无法完全明白他遭遇了什么,那无力感像毒虫一样噬咬着我的心。

我和丈夫,不,是前夫,之间的交流也越来越困难。任何试图深入的谈话,任何可能涉及真实情绪、对生活抱怨或对未来憧憬的表达,都会撞上那面无形的、却坚不可摧的墙。争吵变得诡异而破碎,充满了“违禁词,X个字”的插播,像一首调子古怪、歌词缺失的恶劣歌曲。到最后,我们只是疲惫地看着对方,像两个被剪掉了声带的困兽,在笼子里沉默地对峙。家里常常只剩下时钟滴答的声音,和空气中弥漫的、令人窒息的沉默。

离婚协议签得很顺畅,因为所有涉及财产分割、孩子抚养权的敏感条款,但凡我们想争辩几句,试图为自己争取一点什么,结果都是“违禁词,X个字”。算了,都算了。签字时,水笔划过纸张的沙沙声,成了那段关系最后的注脚。

一个人带着孩子,生活是加倍的辛苦。找工作屡屡碰壁,面试时,面对hr程式化的提问,我一不留神,在介绍过去工作经历或是表达对新工作的看法时,就会触发“违禁词”。那电子音一次次响起,伴随着对方瞬间冷却的眼神和礼貌而疏远的“请回去等通知”。好不容易找到一份在仓库清点货物、不需要太多言语交流的体力活,每天穿着粗糙的工作服,搬运着带有灰尘和廉价纸板特有臭味的货物,埋头苦干,用肌肉的酸痛和汗水换取微薄的薪水,养育着那个同样在沉默和“违禁词”中艰难长大的孩子。

孩子长大了,进入了叛逆期。我们之间爆发了更激烈的冲突。他想质问我为什么他的生活如此不同,我想管教他不要碰触那些显而易见的“雷区”。但每一次情绪的爆发,每一次试图沟通的努力,都被冰冷的电子音或彻底的静音粗暴地掐断。他看着我,眼神里的愤怒和不解,逐渐变成了某种更可怕的东西——一种彻底的疏离,和一种……对我这种“满身禁忌”、连真实情绪都无法完整表达的、可怜之人的怜悯。

后来,他离开了家,很少回来。联系越来越少,偶尔的通话,也只剩下“吃了没”、“天气冷多穿点”、“钱还够用吗”这类最安全的、毫无营养的、像机器人对话般的寒暄。哪怕如此谨慎,有时也会不小心碰到某个无形的边界,听筒里传来短暂的、滋滋的电流干扰声,然后是一两秒的沉默,仿佛连接被暂时掐断。

现在,我躺在这里,生命像沙漏里的沙,正在飞速流逝。触觉几乎完全消失了,身体轻得像是不存在。嗅觉里只剩下越来越浓的、属于死亡的、冰冷的气味。视线里的跑马灯画面越来越快,也越来越暗淡,像电力不足的放映机。那些被标记、被静音、被扭曲的瞬间,像一部剪辑烂透了的、充满雪花噪点和刺耳提示音的恐怖电影,在我眼前疯狂闪回。我这一生,原来不是我在过,而是在一个看不见的、严苛无比的规则下,小心翼翼,如履薄冰地艰难求生。我说过的每一句稍微带有温度、情绪、棱角的话,都被打上了“违禁”的烙印,替换成了这段我至死都无法理解的、冰冷的电子音。

那么,最后了,这总该属于我了吧?

我用尽最后一丝力气,积攒着肺部仅存的、微弱的空气,想要对这片吞噬了我一生的虚无,对这荒诞不经、充满禁忌的命运,发出一点声音。哪怕只是一个字,一个属于我自己的、真实的、不带任何干扰的音节。我感觉到喉咙肌肉的颤动,我张开了干裂的嘴唇——

一段平稳无波、没有任何感**彩的电子合成音,在我彻底陷入永恒的、绝对安静的黑暗之前,清晰地、残酷地,回荡在我意识的最后一片空间里:

“违禁词,七个字。”

……原来,连最后的遗言,都是不被允许的禁忌。

那七个字,到底是什么!

无法抑制的愤怒充斥着我整个人,我猛地坐起来,睁开眼睛,醒了!

枕边的手机突然亮了,是一条通知:“很抱歉,您的存稿审核未通过,请尽快修改并重新提交审核。”

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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