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崇俨言之凿凿地说他见到了李世民,所以才说英王类太宗。出于对太宗对鬼神的敬畏,一般人不敢拿先帝和神仙来撒谎,殿上的大部分人是相信他的。李治宣润清道长的原因就是要向世人,也向他自己证明明崇俨的神通。
不过后续事情并没有向他希望的方向发展。
面对狄仁杰的询问,这位眉目细长的道长毫不迟疑道:“对,数日前因我观里桂花开放,一院幽香,更兼恰逢十六月色清朗,故而请明正谏去观里赏花赏月。”说到这里,润清恰到好处地流露出一个‘怎么了?有什么问题?’的表情。
“之后呢?”李治按捺着情绪,平静地问。
“回陛下,”润清想了想,道:“明正谏喝了几杯酒就睡着了,因当日天气凉爽,贫道便让小童拿了锦毯为他盖上,在旁边看顾了一夜。”
明崇俨猛地转过头,不可置信地盯着润清,“道长忘了你我同游月宫的事了吗?”
润清也一脸的不可思议,回看着他,“月宫?这——从何说起?”
明崇俨双眼猛地睁大,脸色巨变,不只是他,殿上人人都绷紧了脸皮。
只听明崇俨大声质问:“道长,那日明明是你说与我同上月宫,你忘了咱们还听了一首曲子,那首曲子人间从未听闻,你难道都忘了吗!?”
“明正谏那天喝醉了,怕是梦中神游,贫道尚未得此机缘。当夜你醉酒后,不止贫道,观内童子煮水烧茶也一夜都没合眼。”润清从语气道表情,完美地诠释了遗憾与羡慕的复合,“贫道苦修数十年,不想道行反不如方外之人。”
没人关心老道士的修行问题,大家都在想明崇俨所谓的神通,只怕并不是他说的那样神秘高深,那么他说什么见过太宗的基础也就不那么牢固了。
明崇俨终于反应过来被人算计了,不禁勃然大怒,猛地转过身对润清怒吼道:“你竟然骗我!”
听到这句熟悉得有些亲切的话,李贤好险没有笑出声,当年港台剧中一度流行感情受伤的一方控诉渣男/女的经典台词,想不到竟然在一个中年男人口中再现,而他骂的人还是个老道士……
“你故意引我入彀,目的是什么!?”明崇俨问。
“你说你我同游月宫,又是为了什么?”润清脸上的不明所以,几乎达到了以假乱真的程度。
*
乾阳殿内,一脸疲惫的李治与武皇后相对而坐,这是身份相似的同僚商议决策的架势。可惜架子摆出来了,李治却一句话也没有说,既没想好怎么处理眼前的棘手问题,也不愿再回忆怎么被臣下欺哄丢人事,除了叹气,没有别的表情了。
武皇后从侍女手中接过汤药,轻轻放在李治面前,道:“圣人不觉得今日之事太过蹊跷了吗?游月宫虽然口说无凭,但明崇俨为您诊病时间不短了,效果如何,你当是最清楚的。而且之前天降神龙、千里取瓜,都是有实证的。”
这倒是。
之前,李治为了验看明崇俨的本事,专门让乐工在远隔的窟室之内奏乐,令他止之,明崇俨画桃木符,音乐即止。召乐工问起原由,具言见一怪龙,其状可怖,因而止乐。还有一次,四月里李治心血来潮要吃瓜,明崇俨要了一百文钱,须臾献瓜,说是缑氏县一个老人果园里得来的。李治把老人召来问话,老人说家里地窖藏了一个瓜,现在瓜没了,却有一百文钱。很是莫名其妙。
如此种种,不管你信不信,反正李治是信了。
听武皇后这么一说,李治原本对明崇俨深深的怀疑,瞬间淡去一半,又有了信心。想,皇后的话有道理,明崇俨给自己诊病不是一天两天了,如果他没有神通,那些海上仙方从何而来?这次怕不过是一时不查被润清那牛鼻子设计骗了。
“让狄仁杰给朕狠狠审,查清润清是受谁人指使,意欲何为?”李治咬牙道。
一时间,查询的重点从飞书案转移到了明崇俨是否有神通上来。
此时周兴、来俊臣等酷吏还没登上历史的舞台,况且此案的主审官是可以和包拯包青天并肩的狄仁杰,所以不用担心他会给润清上点酷刑,以便得到某些人想要得到的口供。
“你在担心什么?”薛顗问道。
虽然李治把几个儿子都禁了足,但他们毕竟都是皇子,在没有明确判刑之前,他们的僚属还是可以进出王府的。
“你是怕润清屈打成招?”薛顗说到这儿,自己都别扭地噎了一下。
道教是中国的本土宗教,但跟自东汉明帝才传入东土的佛教比起来,却有些处于下风了。与道教相比,佛教不仅争取到下层民众的信仰,更走通了上层路线,南朝、北朝、隋朝大部分的统治者都是虔诚的佛教信徒。佛教的广泛流传必然要侵占其他宗教的传播空间,道教和佛教于是形成了一种相互竞争又相互影响的关系。
当时间的车轮滚滚驶入大唐,道教终于迎来了一个逆袭的转机,因为李唐皇帝姓李,道家创始人老子也姓李,于是李唐皇室便追尊老子李耳做祖先,因此道教成为大唐国教,官方地位比佛教还高,占据这么有利的地位,各路道长们没有理由不努力一把,投资一下下任皇帝啊。
令人不可思议的是,作为竞争对手,这时候僧道之间的关系,并不像《西游记》里一定要拼个你死我活,反而有点类似《红楼梦》中的癞头和尚与跛足道人一样经常合作。
李贤因出资开窟造像,认识了一些高僧大德,同时也和一些道人有了来往。润清就是那个时候认识的,不过除了薛顗,没别人知道而已。
严格意义上来说,润清并非一个政治投机者。明崇俨说英王类太宗,明眼人都知道是针对太子和雍王的,或者说,一旦国本有变,就准备推举英王上位。英王的为人,京城里哪怕是布衣百姓大约也都有所耳闻,从家国天下的角度考虑,大唐不应该选择这样一个鲁莽糊涂的君主,从个人利益的角度考虑,他俗家的弟弟在东宫任太子詹事。
“狄仁杰不会上刑,至少不会上酷刑。”李贤垂眼看着面前桌案上木头的纹理道。
“那你还担心什么?”薛顗不解。
“事情做过,总会留下痕迹,只看查的人的手段,或者愿不愿费心思费力气查下去了。”
如果搞个全世界著名侦探排行榜,狄仁杰大概率能进前三甲,能和他并列的,只有那个叫福尔摩斯的英国佬。不同的是,福尔摩斯是虚构的而狄仁杰真实存在,真实地审理一个李贤自己就是幕后主谋的案件。
现在并非江山易主,社稷将倾的危急关头,狄仁杰也还不是那位排兵布阵,把所有人所有事都安排好,只等时机成熟,皇帝的宝座就顺理成章地转回到李氏屁股底下的大神般的人物,那么一旦查出来真相,他会替自己隐瞒吗?
其实整个案件并不复杂,狄仁杰坐在桌案前,手里端着一盏已经冷掉的茶,却忘了往嘴里送。从明崇俨的反应来看,他肯定是被蒙蔽了,直到到了圣人面前才反应过来。骗他的人不用说就是润清,但幕后还有没有主使者?骗明崇俨的目的又是什么?
这才是关键。至于具体怎么做的,反而不那么重要。
如果李贤在场,可以很轻松地告诉他,事情的过程简单的不得了,就是往明崇俨的酒里加点料让他醉得更沉,然后在他耳边扇风,让他半睡半醒间感觉有风迎面边呼呼而过,再说话、奏曲误导,等到天亮他醒了,润清把事先编好的鬼话信誓旦旦的说一遍。
谎话重复一千遍,就成了真话。人的心理就是这样,即使明崇俨知道自己的把戏,但有人,尤其是润清这样的专业人士用同样的方法骗他,反而比普通人更容易上当。
狄仁杰现在的困难在于怎么上报给皇帝。
“长史,长史!”
狄仁杰收回思绪,在司法参军一叠声的叫喊中抬起了头,询问地看了一眼。
“刚有人来报官,说在家田里发现一具尸体。仵作查看时在死者身旁发现一枚脚印,与之前在南市发现的脚印完全吻合。另外仵作回来说,在死者衣袖里发现了活字字印。”司法参军说着恭恭敬敬举起一个托盘,托盘里果然是几个带着血迹的字印。
“尸体呢?仵作看过了没有?”狄仁杰站起身,疾步跟着司法参军向外走去。
案发现场就在东城外十七八里,司法参军带着仵作站在一边,看来是已经查看过一遍了,见他们过来,行了个礼,便急急忙忙道:“死者年纪大约二十四五岁,胸部中刀,刀锋自左胸入,直穿心脏。根据尸斑推测,死亡时间应该有七八个时辰了。”
狄仁杰轻轻掀开盖在尸身上面的白布,打量着仰面朝天的尸首,首先看到的是瘦骨嶙峋的前胸,左胸上一道刀伤,虽然不长,但明显很深,应该就像仵作所说,是有利器直接穿过心脏了。不过他的关注点并不在这个伤口上,而是盯着死者因为消瘦而明显突出的两排肋骨。
“报官的是什么人,家在什么地方?何时发现尸首的 ?把人提上来,我亲自审。”
这一审,狄仁杰越发怀疑。案发地——如果发现尸体的地方就是案发地的话,那地方不算偏僻,倒推七八个时辰,天色也不算太晚,选择这样的时间地点去谋杀一个成年男子,难道不怕他反抗闹出大动静,招来人吗?
或者这是熟人作案,在对方没有防备的情况下一刀毙命。——尸身上倒也的确没有反抗的痕迹。
蹊跷的是,这人身上为什么要带着活字字模,分明就是要告诉人他便是飞书的制作者,这太刻意了。
狄仁杰从仵作手里接过工具,亲自打开死者创口,忽然,他的手一顿,厉声道:“把血衣拿来!”
死者衣服的前胸曾经被血水浸透了,经过七八个时辰,血液里的水分蒸发殆尽,血浆凝固在布料上,导致整个前襟都硬邦邦的,由此可见当时的出血量。然而细节上却颇多蹊跷,狄仁杰反复验看,又将血衣凑近鼻端,仔细闻了闻,微微皱了眉头。
有没有可能这人是死后趁血液还没有完全凝固被人砍了一刀,再泼上事先准备好的血液?
“查,让人去南市查,务必要查出这人的身份,家里还有什么人,以及最近和什么人来往。”狄仁杰简洁地布置了任务。
大部分的差役应了个“是”便干脆利索地奔了出去,剩下几个或者把尸体搬到牛车上,或者小心翼翼地拿着铲子把印在泥地上的脚印连同下面厚厚一层泥完整地铲下来。
司法参军殷勤道:“死者身份怕是一时半会儿查不出来,长史要不先回衙歇息一下?”您歇了我也好偷会儿懒啊,从早上辰时到现在这都过了午时了,我可是连口气都没带喘的。
然而他的顶头上司却没听见司法参军的心声,自言自语地喃喃道:“我猜死者身份定不难查,他们说不定很快就回来了。”
“?”司法参军。
很简单,这么大费周章地抛尸,不就是为了让人知道他们想透露出来的信息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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