果然如同狄仁杰所料,没等多久差役就回来了,算上路上往返的时间,几乎是他们一到南市,就问出死者身份了。
事实情况也差不多,官差到了南市没费什么劲就听说一个书铺子走失了个伙计,差役直接过去问,把死者的体貌特征一说,店里的老板便变了脸色,拍着大腿“哎呀”了一声,“多半就是他了。”
既然找到人,差役就不着急了,立刻封了店,派人看守,这才消消停停地把书铺从上到下,不论大小全部带回去问话。
书铺老板好端端地做着生意,突然天降横祸,不但店里丢了东西,走失人口,走失的人还死了!看官府的架势只怕不是小事,想到这里,巨大的恐惧便不自觉地从心头涌起。
“尸首你已经看过了,可认得?”狄仁杰身着官服坐在官衙正堂的大案之后,声音平淡,却自有一种不怒自威的威严。
“是,小的认识。”书铺老板打着哆嗦道:“这人叫张可,是我店里的一个伙计,陈州人士,家里还有两个兄弟……”
“张可是何时失踪的?”狄仁杰打断老板的唠叨问。
老板:“他平日就住在店里,三日前早起就不见人了。”
狄仁杰:“你说你店里丢了东西?丢的是什么?”
老板:“丢了一副字模,三刀纸。”
狄仁杰忽地一笑,道:“洛阳城里抄书的铺子有,印书的铺子也有,但是印活字的不多。这活字模好像是前两年雍王才让人制出来的,你倒是有办法,这么快就学到手了。”
“草民祖上就是印书的,听人大概一说,琢磨一下差不多知道是怎么回事了。”老板期期艾艾道。
“你们每家的字模都是专门请人刻的,那你该认得这几个字模是不是你家的。”狄仁杰示意差役把从张可身上找到的字模拿上来。
书铺老板接过字模翻来覆去看了一会儿,道:“这几个字模倒是我们铺子里的,长史您是从——?”
狄仁杰怎么会管书铺老板的疑惑,接着问:“你说张可有两个兄弟,他有没有成家,有没有子女?平时都和什么人有来往?”
“前两年张可娘子亡故了,他没再续弦,也没儿女。”老板想了想又道:“他平日除了在铺子里,每旬外出一次,正好三天前是他外出的日子,所以谁也没当回事,第二天早上没回来,我们也只当他被什么绊住了,谁知到后半天、第二天一直都没见人,我们这才急了,到处打听问人,谁知道……”
“张可平时都去哪儿,见什么人?还有,他为人怎么样?有没有得罪过谁?欠过钱没有?”司法参军敏感地发现了问题,急忙问。
“张可到我铺子里好有五年了,老实本分,从没跟人绊过嘴红过脸。日常都是在店里吃住,没什么花钱的地方。至于他去哪,见什么人,”书铺老板苦笑道:“先开头我问过两次,他支支吾吾的不肯说,我想他家里又没个娘子,要去见什么人,也没什么,是吧。”
书铺老板赔笑的五官里隐含的全是‘你懂的’。
狄仁杰完全不受这个隐晦暗示的影响,抛出了另一个问题,“张可平时身体怎么样?”
“啊?哦,他?平时干活挺麻利的,倒是没见他看郎中吃药的。”
审到这儿,似乎再问不出什么新鲜内容了。唯一的线索就是那两枚脚印,可要凭这两个脚印就把人找出来,无异于大海捞针。狄仁杰疲惫地挥挥手让差役把书铺老板带下去,揉了揉眉心叹了口气。
与此同时,雍王府里的李贤也无声地叹了口气。
薛顗敏感地察觉到他的消沉,“怎么了?”
李贤摇了摇头,他自己也不知道到底在焦虑些什么。整个计划他和薛顗、安成反复推演过无数次,如果放到技术先进的现代,就是个笑话,不说别的,只要随便一化验,就可以发现张可尸体上大部分是鸡血而不是人血。但现在毕竟是连宋慈都还得等几百年才出生的时代,别说验血,甚至连指纹、脚印比对都不很成熟,尤其是这种涉及权利斗争的案件,很大程度上刑事侦查的结果并不重要,最终只看高层想要什么样的结果了。
比如说,当年李恪谋 反案、长孙无忌谋 反案,都没有确实的证据证明,但并不妨碍后面一系列的抄家、流放乃至杀人。
现在的问题是,李治对明崇俨这位御用医生信任爆棚,怎么打破他这种盲目信任才是至关重要的一步。他或者说他们,要挑战的是李治的信仰,挑战的是皇帝的权威。
“你放心。”薛顗探身向前,握住李贤冰冷的手,“无论如何,我总是陪着你的。”
*
“你听说了吗?”一个细小的女声,“明正谏说夜游月宫,结果被戳穿了。”
床帐里的李治轻轻睁开了眼睛,他知道帐子外是近身伺候他的小宫娥,一个眉清目秀的女儿家,近来挺得他宠爱的。可惜相貌不错,脑子却不清楚,竟然隔一道帷幔就和人议论起他的恨事。想到这里,李治缓缓转了下脖子,盯着昏暗的帐子顶上云龙交缠的图案,心想自己这一辈子还真是窝囊,被权臣管束,被妻子压制,现在连个没品级的宫人都敢当着面议论自己了。
想到这里,暴躁的情绪陡然从心口升腾而出,想象中,李治猛地掀开身上的锦被,大喝“来人”,门外的金吾卫飞奔而入,在求饶的哭喊声中,将妄议人君的小宫人拖出去杖责。然而事实上是躺了大半夜,全身的骨头都仿佛锈死了,想翻个身都做不到,张了张嘴,却没发出声音。
帐外的人显然没发现他醒了,另一个稳重点的声音说道:“明正谏装神弄鬼也不是头一次了,旧年里圣人不是让人在窟室里奏乐,他双手画符乐声即止,你知道吧?”
李治听出来这是一个伺候了自己二十来年的内侍。
“难道这里面也有什么故事?说说嘛,快说说嘛。”
小宫人轻快的声音里,李治都能想到她脸上好奇活泼的表情。
“也没什么,他这儿一抬手,守在窟室门口的小内侍就给里面递了信号呗。”
幔帐内,李治只觉得浑身的血液瞬间一涌,全部冲到了头脑内,不由得眼前一黑,仿佛整个人都脱离了躯体,飘到空中又砸回到衾枕上一般,半天都回不过神来。
帷帐外,小宫人“啊!?”的一声,似乎难以置信,琢磨了一会儿,方才犹犹豫豫道:“不对呀,明正谏治好圣人的,他要是没大本事,哪儿来的仙丹仙药。”
内侍没有说话,停了一会儿才幽幽道:“照你这么说,扁鹊、华佗都得跟神仙有交情。再说了,天下之大,不说外面的隐士,就是朝廷上哪一个不是人中龙凤,明正谏有什么过人之处,神仙凭什么偏偏看重他?而且,我听说有一种药,不管多重的病,吃了以后能让人恢复如初,但却是拿后面的阳寿换的……”
“啊——”帷幔里,李治喷出一口黑血。
药不能乱吃的道理,李治是再明白没有的,若不是怕有伤先帝之明,当初太宗皇帝一驾崩,他就该将献药的天竺方士处死!如今过了几十年,献药的人变成了明崇俨,而吃药的人成了他。
李治内心最大的恐慌来自于对自己的身体情况的了解,明崇俨的药初时确实有效,但近来他的身体却是是每况愈下,而且是真正的江河日下,正好印证了刚才听到的最后几句话。
“来人——”李治声嘶力竭地喊道。
在皇帝的敦促下,洛州府、刑部、御史台甚至宰相班子都参与到了飞书案的调查中来,也因为参与的人多,各方势力的人都有,反而彼此之间相互牵制,客观上形成了一种谁也不可能一手遮天的公正严明。
一般来说,参与的人多了,大家免不了相互推诿,很容易影响办事效率,但这次不同,就在李治大怒之后不久,仿佛是启动了什么开关,飞书案突然取得重大突破,证据就像是自己跑到差役眼皮子底下等着被发现一样,先是在洛阳府衙门口出现与张可身边相同脚印,调查得知是明家给明崇俨送饭的仆人留下的。
至此人证物证俱全,明家仆人很快招认了奉命收买张可印刷飞书,以及杀人灭口的经过。虽然狄仁杰对此持有异议,——张可很可能是死后才被人捅了一刀的——认为这并不是事情的真相,应该继续调查。
但他只不过是洛州长史,头顶上还有刑部、还有宰相、还有皇帝,所有人都为能结了这桩案子额手称庆,甚至李治自己都不想再费劲查下去了。飞书案看来不过是儿子们争宠,对自己没有威胁,既然如此,何必还要家丑外扬,让天下耻笑皇家没有手足之情呢。
明崇俨承认了大部分罪行,以前装神弄鬼、招摇撞骗都交代的清清楚楚,然而却抵死不承认与飞书案有关。
李治那天吐血之后,奇迹般地觉得头脑清爽了不少,胸口也不像之前一般滞闷难受了,听刑部回报明崇俨拒不认罪,当即勃然大怒,“他有胆子欺君罔上,自然不把律法放在眼里。你们审案子审老了的人,还要朕教你们怎么做吗!?”
最后,不知是屈打成招还是怎么的,明崇俨终于认罪。在南市外斩首示众,家产抄没,家中男丁全部流放岭南,女子没入掖庭为官奴婢。
终于可以长出一口气了,这是许多人在明崇俨人头落地时的想法。除李显之外的皇子解除封禁,又可以出门游玩、畋猎、打马球。整个洛阳的政治气氛甚至比飞书案之前更加轻松、快乐,因为经此一事,英王被排除在皇位继承序列之外,太子的地位越发稳固,除了那些搅风搅雨的,大部分人都在为不需要站队而松了一口气。
唯一不愉快的地方就是紫微宫了,李治自知不能与英明神武的太宗皇帝相提并论,但是被臣子愚弄,耍的团团转,也是一件很没有面子的事好吧。虽然明崇俨明面上的罪行是飞书案,因此被杀,不过宫里宫外差不多的人都知道他之前的丰功伟绩了。
于是乎,李治只好又以养病为名钻到深宫里躲羞,就连三个重新获得自由的儿子前来展示孝心,也被他拒绝了。李治不见皇后、不见儿子,似乎要就此把自己封闭在重重庭院之中。不过有一个人的求见,李治却是不好拒绝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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