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月初六,天贶佳节已至,城中茉莉已开满城,各色花瓣飘落在地。
民间百姓,皆于家中寻出衣物,一件接一件的晾晒在竹竿上,街头巷尾皆挂着薄衣,待到和风吹过,便会轻轻扬起,如彩旗飘荡,如天上飞鸟。
待到将洗浴用品与糕点饮品放入篮中,再盖上一块花布,便也算是万事周全,只等叫上街坊四邻,一齐携篮去往山泉水池。
在等待圣旨的这几天,平玄也是闲来无事,又看云清房日日坐在房上望眼欲穿看着宫外的方向,便拉着云清房再次前往了合欢别院,想着正好院中有一方温泉可用来洗浴,这也算是满足了他想要过节的心。
合欢别院还是那一方小院,唯有四处又多了些灰尘,而此次出宫不宜张扬,便只有平玄与云清芳两人结对前往,故这打扫之事,便也只有两人平摊了。
但若是两人一同打扫,这小院倒也不大,很快便能清理干净,可是若是只有一人出力,那可就遥遥无期了。
“云先生,能不能劳烦您抬抬您这高贵的手,拿把扫帚,干点活吧!”平玄咬牙切齿的看着面前躺在摇椅上,好不惬意的云清房,愈发觉得怒火中烧。
但舒服的活似神仙的云清房只是眯着眼睛看了一眼平玄便又合上了,说道“唉,此言差矣,这人是殿下拉出来的,这小院也是殿下的,这祖宗,自然也要殿下受累供着了。”
这话听着有理,却全是歪理,听得直教人生气。
说也说不过,骂也骂不过,打更是不可能了,既然已应允暂信此人,这颗脑袋便也得暂留在他头上。
但若与他赌气,自己也不清扫这院落……平玄左看右看,到处是灰,根本无处落脚,只感浑身难受。
只能在心中发誓,终有一天,必报此仇,便握着拳继续打扫了起来。
晚夜已至,天上满挂星河,偶有几道烟火飞出,在空中绽放出朵朵绚烂的火花,彩光照映在院中人的脸上,更衬得他的脸色五光十色。
今日晚些时候,平玄坏心思的收拾了浴室,假意邀请云清房一同沐浴,还像好兄弟似的要勾肩搭背,吓得云清房的脸立刻变了颜色。
那时初见不知这破院有人,才敢放心洗浴,而现如今,既然已经知道这人在此,怎可能再让那尴尬的场景再重来一次,便头也不回的跑开了。
“哼,出息。”
看着那人脚步杂乱的跑开,在拐角处还差点摔了一跤,奸计得逞的平玄不禁嘲笑一声,便转身自行去享受温泉了。
而害怕那人再来的云清房便硬生生的在院中站了两个时辰。
等到平玄舒舒服服的伸着懒腰从里屋走出来时,看到的便是这合欢树下,一袭水波长袍的人儿,偶有几朵花落在衣摆上,便像是水面上的浮花般,动人心房。
“在想什么?”平玄缓缓走近,站在那人身旁,与他一同望着天上的烟火。
云清房故意说道:“在想……命你出征的圣旨为何还不到。”
“我若走,你也逃不掉。”平玄今日似乎心情不错,长久带在身上的戾气也消失不见。
一身墨绿暗纹锦衣与这水蓝仙子站在一起,如盘踞着茂树的天池,如盛开在郊野的蝴蝶兰,二者于一,甚是般配。
“你……”
“?”察觉到身旁之人似乎有话想说的云清房微微侧头看向他。
但那人只是盯着他的眼睛良久,久到彼此能看到对方眼中绽放的烟火。
终于待到烟花静默……
“那信是谁寄与你的?”
不巧,天上刚静默的烟花再次绽放,未有停息,一朵接着一朵,在二人的面前盛开。
云清房并未回答这个问题,却不知是未听清楚,还是有所隐瞒。
但是疑问之人的心却如这漫天烟花一般,由着这溢出的醋意,似乎悄然变了心意……
天贶佳节刚过,茉莉还未落尽,人们却早已回归正轨。
偶有两三群小友尚未收心,还在街头追逐打闹,没过多久,也被父母揪着耳朵拎回了学堂。
宫内,却不如往日般平静,确如云清房所言,天贶节次日,他们二人前脚刚进宫门,后脚平玄便被传召去了延英殿。
既然这次出征当真避无可避,平玄也只能听从谋士之言,半推半就挨了一顿骂,也就算是终于应下了这份差事。
出征的旨意最先传入了兵部,又从一部而出发往其余五部。
凡是所涉官员皆马不停蹄的开始忙碌,其中不乏有人心思各异,少数人怜惜同情三皇子的大义灭亲之举,少数人生怒咒骂他的残忍弑杀,毫无人性,剩下的少数人则事不关己,高高挂起。
但这么多人,却无一人设身处地为平玄想过,皇上没有,就连太子和那么多兄弟也没有,大家只是忙着猜测,忙着伤害,忙着避嫌。
昭阳殿外偶然能看到几个穿着军装,鬼鬼祟祟地黑头探出,你推我桑却没一人敢进,扭扭捏捏半天才一起冲进了宫门。
这群黑莽撞向来也不会安慰人,好不容易统一了话术,趁着陛下召见才有机会入宫来此,但进了大殿四处寻找却不见三皇子的身影,不便多呆也只能先行出宫了。
出征事宜准备了三日,三日昭阳殿未见平玄一面,只因身份不明,不便随意行走,云清房便只能静静等待。
但此人消失已经三日,真害怕这人还没给他坐上皇位就活活饿死的云清房,只能换上了一袭黑衣趁着天黑偷偷出去寻人。
轻功飞上屋檐思索了一下的云清芳便径直去忘了先皇后的长安宫。
据说,曾经平业帝入赘离国与永乐公主喜结后,继承了其父离华帝之位,改国号为平,又为皇后宫殿赐名长安,取意“愿妻千万岁,岁岁伴长安”。
自此民间便用长安永乐来言婚姻幸福美满,在他们眼里,离后已将永乐与长安这二词的美好占尽,便定是这天下最幸福的女人。
而对于此时最伤心落寞的孩子来说,失去了父亲的怀抱,便就只有母亲才能陪他说说话了。
离后去世后,这长安宫虽留了下来,却除了偶尔扫撒,便再无他人敢来,这让飞檐走壁的云清房顺利潜入了长安宫大殿。
殿内远比想象的要黑很多,除了在月光的照射下,能看清先皇后的祭台,其余便是漆黑一片,伸手不见五指了。
云清房从怀里拿出火折子,将其吹亮才足以照明向前靠近祭台,祭台上放着香台和几盘落灰了的点心,上面挂着一副泛黄了的离后画像。
一袭紫衣蝴蝶裙,长发梳成百合髻,又于发上戴着蝴蝶发饰,像极了化成人形的蝴蝶仙子。
云清房看过很多平帝与长乐公主相爱的史书,虽说很多词句都围绕着男子,他却能从仅有的字里行间读出这位女子的坚韧勇毅,如果没有长乐公主的助力,平帝这个异姓外人也不可能坐上皇位。
这样想着云清房便退后两步,向其画像深深鞠了一躬,刚起身突然听到祭台后有细微的动静,于是便举起火光向后走去,但没走两步就被人出声打断了。
“别过来,我……有点丑……”
祭台后面传来那人虚弱的声音,是三日不见的平玄。
“你……怎得知道我在此处?”
终于找到了人,听声音还有一口气,起码没饿死,这让云清房悬着的心也放了下去,叹了口气走到祭台旁边的屏风与平玄的方向相对背坐了下来,两人隔着一面屏风,就这样背靠背的坐着。
“猜的。”
云清房说完,只听屏风后传来一声浅笑。
“那你猜的还挺准……”
虽因此举平玄再次对云清房身份有所怀疑,但此情此景下,起码只有他知道他在哪里,愿意安静的陪伴着他,愿意填补他心中遗失的空缺。
两人说完这句便半天没了声音,平玄忍不住转头想看他一眼,却在昏暗摇曳的烛火下,看到了地上放的一团油纸,拿起打开是两个圆嘟嘟的包子,扑面而来的香味钻进了平玄的鼻子,直直的勾起了他肚子里饿虫,一时没忍住,便狼吞虎咽地两口吃掉了。
云清房本想着两个总要吃一会儿,便用手指在地面的灰尘上做起了画,但刚画了一只蝴蝶,就看见旁边的屏风后缓缓伸出一只手。
“还……还有吗?”
……云清房抬起手就是一巴掌,扇得那人猛地将手缩了回去。
“就两个!等你坐够了,回去吃。”
晚夜的清风钻进屋子,吹动烛火在屏风上映出两人坐在地上的影子,明明分开而坐,左右也各只有一人,但仅看屏风,他们二人的影子却重合在了一起,看上去在这空旷的大殿之中,却并不孤独。
又过了良久,两人又聊了起来。
“昨夜,我做了一个噩梦……梦中我接了旨,还带兵攻入了定城,满手鲜血,杀了自己的亲姑姑……”
“子欢,姑姑她……就挂在那条白绫上,她那才至豆蔻年华的女儿,垫脚一次又一次去抓她的衣摆,而我,这个残暴无情的罪人只能站在殿门冷眼旁观……”
平玄说着说着,话语中夹杂着哭腔,征战沙场的武将,重来一次的帝王,躲在自己母亲的祭台后面,终于卸下的坚硬的面具,哭出了声。
连带着上一世的悲伤一起,叫人痛心入骨、万箭攒心……
“我怕,我真的怕,怕噩梦重现,怕往事难改,怕本性难移,怕……我本来就是这样一个残忍之人,我根本改变不了我的命运……”
平玄强忍着自己的哭声,他无力的撑着弯起的右腿,一遍一遍自我安慰,告诉自己这一切都是浮梦而已,梦醒则散,散后自己便可魂入地狱,受尽世间酷刑,好叫他为自己的过错赎罪。
只是安静听着的云清房吸入一口气,又缓缓吐出,随后起身穿过屏风,蹲在了平玄面前,抬起手臂轻轻抱住了他。
感觉到来人的平玄刚抬起头,便被抱入了一个温暖的怀抱,他在这冰冷的地板坐了三日,周身早已异常冰冷。
这个突如其来的拥抱,如同雪地中瑟瑟发抖的浪子熬到了冬去春来;如同寒枝树梢上被雪覆盖的嫩芽等来了日光照耀、冰雪融化;如同尘封了一年的鱼儿跃出水面,看到了崭新幻彩的世界。
那人抱着他,轻轻在他的耳边说道。
“凡俗者多有不明,我却知你心中有情。情意应当赋予知己,而非供与泥尘。”
“殿下,子欢再此立誓,若君予义绝不弃,子欢携命报君恩。”
那夜,平玄不记得自己是怎样挂在云清房的身上走出长安宫的,只记得那人咬牙切齿了一路,不断抱怨就不该管他,抱怨他怎么生的这样重。
一路上,平玄不语,只是脸上似乎一直挂着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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