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带城千舟南下祭奠,祭奠的是他的生父生母。
当年的宁王说是病故,但若仔细算起来,到底还是有几分被今上逼迫的缘由在内。
宁王病故前夜,大皇子翻窗进了他的屋子,带入一身寒气。
这寒令本就毫无睡意的宁王于榻上睁眼,他对大皇子的到来反应很大,却不像是有多少震惊。
“皇兄……”
大皇子抬手止住他挣扎着要下床行礼的动作,道:“病秧子一个,就别总折腾自己了。”
他说出的话毫不留情,可宁王只能赔笑。他目光下移、看到了大皇子滴水的衣摆,又抬头看了眼窗外。
大皇子进来后也没往他这边走,仍旧站在窗边,此刻观宁王神色,以为对方是嫌风冷,想了一下,动身抬手关了窗。
宁王本盯着院中一树黄叶落尽的枝桠发呆,眼中的景物忽然一变,他这才回过神来,对大皇子一笑:“更深露重,皇兄可要仔细着身子。”
大皇子依旧离他远远的,闻言思索片刻,微点了点下巴:“自然。”
二人于一间屋中沉默对立半晌,最终宁王还是下了床,伏在地上道:“皇兄,太子!你我为皇位之事有恨无情,但稚子无辜,皇弟也行将就木,恳请殿下念在手足亲情,莫将父辈恩怨牵扯孩子!”
同一代的皇子,一个受封为王、不罪不错却向另一个下跪,实在是有些不合规矩。但大皇子这厢却没有第一时间做出回应,只盯着宁王发顶,像是在出神。
半晌,宁王听到头顶传来一声微不可察的叹息,道:“太子妃近日喜酸厌辣,挑食可不是什么好习惯,皇兄得回去劝劝她,告辞了。”
窗开合,宁王抬头直身,仍跪在原处,墨发如瀑在地上蜿蜒,露出的肌肤惨白如纸。
第二日,大皇子正在与皇帝请教国事,忽然就有宁王府的人被带入了御书房,上报宁王已死。
即使过了近十年,已成皇帝的大皇子也说不清楚自己当时听到这个消息是怎样的心情。
最初他是下意识地眉头一皱,接着就感觉到一丝快意从密不透风的心里泻出。他压下嘴角,起身走到皇帝面前跪下,道:“父皇节哀。”
皇帝沉默了一会儿,抓起手边的镇纸就往前砸去,正中大皇子额角,显然是知道大皇子昨夜去了何处。
大皇子原本微低着头窃笑,额角忽然的一痛唤回了他的思绪,他一愣,敛了笑意。
痛,但不止是额上。
重病的人大多畏寒,宁王近月已病得难以起身,更是一丝一毫的寒都受不得。很难说他的死,有多少昨夜大皇子翻窗带入的寒气的责。
——以及,为了保护尚在襁褓中的孩子。
大皇子沉默着一行礼,随后退了出去。
踏出门后,他望着阴沉沉的天幕,抬手捂住了像是压着一口气的胸口。
怎么会痛。
“城老八,在你心里,我竟当真恶毒至此……”
他是想过对城千舟动手,但那只是在刚听到国朝紫薇这个预言时的冲动和感到背叛的愤怒而已。
后来见到八弟拖着病体登门赔罪,在深秋九月里对他笑,他心头那点火就平了下去,私下对自己道:算了吧。
这是问悬八年十月,宁王身死,王妃殉葬。
他们未入皇陵,而葬在南方、王妃的祖上故乡。
城千舟十岁这年,皇帝带着他南下祭拜父母。
他曾无数次想杀了这个孩子,最终却都没能下手。
宁王为护他而死,宁王妃遗愿是恳请善待于他,就连先帝也要他当下一任君主。
在城千舟不懂人言时,皇帝常看着襁褓中的他出神,问:“为什么所有人都爱你?为什么所有人都爱你?为什么所有人都爱你?!”
他近乎疯魔,常把城千舟吓得直哭。只是打开那扇门,他又成了那个宽和勤政的君主。
后来城千舟渐渐长大,他也不再那样一遍遍地质问咆哮了。
像是放下了似的。
可随着身边人身死被一起埋入地下的爱恨,怎么可能说放下就放下呢?
在南下的马车里,皇帝将当年的事一件一件、细致入微地讲给城千舟听。
大路到头,往事也已讲完,二人下了马车。
城千舟衣着单薄,掀开帘子受冷风一吹就重重打了个喷嚏。
很奇怪,他不爱,也不恨。他只静静走在后面,看着皇帝的背影,想的却是此人在册封自己为太子时面上的笑。
如若往事如此不堪,他当时,又是在笑什么呢?
不过说不恨其实不准确。
他双亲尽死、孑然一身,皆拜皇帝所赐,不恨只是保全自己的一层伪装和对自己的欺骗。
直到双膝触地跪于逝者灵前、看着偌大陵墓——他的双亲就在里面,皆为他而死。
城千舟才发现,他哪里不恨,他恨死了。
无依无靠的少年早知道自己将来要做的是什么人,已经会极好地隐藏自己的情绪,可此刻还是恨得红了眼。
皇帝在城千舟身后站着,像是吹着冷风的阴鬼。他盯着少子颤抖双肩,问:“恨吗?想弑君吗?”
城千舟从猩红的恨意中抽回思绪,直觉他这话不对。
如今皇帝是上位者,无论是否忌惮他,都是不屑于对他说谎的,否则也不会将宁王夫妇之死当故事般将给他听。
他逼死宁王夫妻、气死先帝,最大的目的一个当然是夺权,另一个则是因为恨。
——恨先帝对他薄情,恨城千舟有父母疼爱。
倘若如此,他此刻对城千舟的每一句话,都该是疯狂痴癫的。可这句“恨吗,要弑君吗”里所带的隐约的笑意,却只是嘲弄和算计。
城千舟跪在地上未有动作,思绪千回百转,目光不经意下瞥,落在了腰间的短刃上。
寒光一闪,他豁然开朗:这人想以弑君之罪杀了他!
皇帝声线依旧平稳,道:“拜完了还跪在那里做什么?回去吧。”
语罢便在一群人的簇拥下转身离开。
城千舟摸不准他打算何时动手,只能先爬起来,放慢步子、尽量拉远与皇帝间的距离在后面跟着。
察觉出他的警惕,皇帝步子微顿,眉头紧紧皱了起来。
这段路不长,只是城千舟刻意拖延,皇帝也不知为何走得极慢,重新见到那辆马车的时候,城千舟的手因裸露在外太久已被冻得通红麻木,僵硬得几乎无法动弹。
在离马车只有三步之遥的时候,他脚下一滑猛地向前栽去。他下意识抬手挡住脸,于是冻僵的手狠狠从马车上擦过、擦出血迹。
身边的人都在惊呼,有的回头看那城千舟摔倒的地方、有的怕皇帝发怒、有的认为此乃不祥之召……
三两个人上前把城千舟扶起来,手忙脚乱去擦他身上、手上的灰尘泥土,却没有人去碰他手上的伤口。
城千舟不敢抬头,怕看到皇帝阴沉的脸色。可即便他垂着头,依然能察觉到皇帝不悦地盯着自己的眼神,只觉头皮发麻。
许是当着这么多外人的面皇帝也不好发作,他只是一甩袖子冷哼一声,就转身上了马车。
皇帝甩的袖子从城千舟面上擦过,上面绣着的金丝划得他面颊生疼。
他怕极了疼,更遑论死。
所以也就是这一刻,他决定要逃。躲皇帝、皇位和皇宫远远的。
旁人不知其中纠葛,谁会怀疑一个人要放弃锦衣玉食去流浪呢?谁会怀疑一个自幼倍受栽培的人会放弃皇位呢?
没有人会这样怀疑。
所以就在当晚,城千舟很轻易地就翻窗溜了出去,一头扎进泱泱人海。
可这里毕竟离集市甚远,城千舟误入了一片林子。待想要出去之时,才发现已进了林子深处。
四周都是呼啸的风声和蝉鸣虫叫,星光稀疏又明显地闪烁,高树环绕,像是在嘲笑他的茫然无助。
一片深沉夜色中,他孤身一人站在那里,惊恐于未知和危机。
殷如的声音就是在此时传来的,他察觉到了城千舟这边的动静、却没有直接上前,站在原处问:“你是?”
听到了人声,城千舟心里的不安散去了大半,可他还是不愿意回去,警惕道:“你来找我回去?”
殷如问道:“找你回去?为什么?”
这话刚一出口他就又想到了什么,道:“莫非,你就是今日出逃的那位太子殿下?”
“…是。”城千舟道,“但我不会回去的,你走吧!”
可殷如的回答却与城千舟的话毫不相干:“……皇上今日气得太狠,连医师也没为殿下请。我看到殿下手上的伤还挺严重的。殿下,你疼不疼?”
城千舟心下一动。“你疼不疼”这样的话,他听过很多,却从来没有哪一句是对他说的。
“……我不回去。”
殷如闻言,慢慢踏步往城千舟这边来。看到了城千舟的脸之后,他蹲下身,牵起城千舟的手,用早已准备好的药抹在那伤口上。
城千舟手上的伤又开始疼起来,他下意识缩了一下,手从殷如手里抽出,后者涂药的动作就那么僵在那里。城千舟有些心虚地眨眨眼,把手又放了回去。再次道:“我不回去!”
“……听殿下的,不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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