殷如是乌啼南与凡人之子,在遇到戚鹤将和鸯未眠之前,死过很多次。
他魂魄降落时,不巧赶上了明和末年,血海之秋。
此前世上唯一一个半神之魂还是承一对神明夫妇之因果才活下来的鸾翔,殷如却没有遇到贵人的好运气,在乌啼南怀孕七月时早落,气若游丝。
乌啼南正浸于丈夫离世之伤痛中,稍走神忘了注意新生之子,再看时对方便已经命绝。
天哭地嚎、众生多艰,他乡无故、丧夫丧子,乌啼南连流泪都做不到,只盯着殷如的尸体呆愣。
不料这一盯,竟把他盯活了过来。
——确切而言,是那枯朽之身燃尽、又从飞灰之中聚灵重塑,成了一副载着旧魂的新躯。
最初乌啼南还无所反应,直到殷如砸吧了嘴,开始嚎哭,她才如梦初醒。
看着放声哭泣的婴儿,乌啼南眨了眨眼。
所以,是梦吧?
殷如没死过,先前的事,只是她做的一场梦。
定是如此!……定是如此。
于是乌啼南抹了眼角的湿,抱着殷如在这空荡荡的世间寻生。
殷如半神之身,又生在人间,要饮要食、要睡要暖,乌啼南几乎一窍不通,好几次将殷如错杀于自己怀中。
那时这世间少雨,却终年有水声滴答。
是血。是不知多少人的血。
乌啼南终于在幼子反反复复的死亡中崩断了脑中弦,在满是血腥味的水声中一路狂奔到不归海,不看不问跳了下去。
母子二人一同坠入十万冤魂,长者无影无踪,幼者先为飞灰、又于岸上重聚人身。
彼时的殷如已有七岁,正在记事。
他在岸上往下跳了不下百次,次次在海中冤魂啃噬的痛里消散、重生。
那些于肉身塑成后未及消散的金光盘旋于他四肢躯干,世人眼中这是赐福,可此刻在受者眼中,却是诅咒。
为什么,不能死?
其实,那的确是赐福。是这世间唯一与他同为半神之身的鸾翔给的。
那时她刚送了要送之人,准备渡命中凶劫,到人间一转,恰见殷如生机薄弱,于是将自己身上的因果参杂着生机度了一丝过去。
久立北望无果,殷如终于接受母亲已死,转头向南求生。
——这便是乌啼南愧疚之因。
她不该带着殷如赴死,否则孩子也不至于百次身死。她本是去求死,却阴差阳错得鸾翔相救,回了神界——而留殷如一人在凡尘挣扎。
她在殷如手里留了两颗莹白似玉的珠子,有她的灵力,似乎可以挡什么攻击。
殷如后来给这两颗珠子融了两个孔,分别拿一红线穿着。他带着两颗珠子上路,十岁以前走过的鬼门关和吃过的饭一样多,十岁之后就变了。
起初是那日下了一场雨,渐成瓢泼,他挡眼奔走,逃至一树下躲雨,等待时发现了身侧一只无目黑猫。
无目,因为双眼被剜了去;黑,因为真的黑。
雨点豆大,虽树叶如盖,却总有两颗雨从缝隙中砸下来,打在人身上力道不小。
殷如尽量使自己的身体紧贴树干以减少被雨砸的几率,看着地上茫然失措的猫。
哗啦哗啦声不停,空气里都是草和泥的味道。
也罢。
殷如心道,左右也是孑然一身,多个活物跟在身边日子总是有趣些。
于是他蹲下身抱起了黑猫,为它取名诚雨。
“小诚雨~”
然而捡了诚雨之后,日子有没有趣不知道,城千舟头是有够疼了。
诚雨喜欢乱走,这一点不仅让殷如头疼,还让他怀疑人生。
毕竟初次见面时,那场雨下了三个时辰,他躲在树下的时间得是两个时辰往上走。两个时辰内,黑猫愣是没离开原地超过三步。
——当然,是殷如的三步,不是它自己的三步。
“诚雨?诚雨!”殷如啃完了最后一口饼,一偏头没见着黑猫,便知道它又是摸瞎跑了,只得先去找猫,再说赶路。
“诚雨?”
漆黑深巷中,未闻猫声。
开阔街道上,不见其影。
殷如一路走一路唤着“诚雨”,一时没看路,被绊倒在地,沾了一身泥。
回头一看,绊住他的是诚雨的尸体。
殷如看着那横卧黑色沉默。
头顶一声闷雷,过后很快下起了雨。
此情此景,比起一人一猫的初见,也就是雨还不够大,少了一棵树。
殷如抬起右手、掌心朝上,凝出一团火,却又很快被雨浇灭。
他不信邪,反反复复起火,在大雨里湿透了全身,火光有一下没一下映着他的半边脸。
最后还是等到雨停,殷如才如愿燃起了火,烧了诚雨,骨灰飞扬。
看着飘散在空中的飞灰,殷如依旧沉默。
“可惜少了一缕光。”
灰烬与光于殷如而言是新生。可诚雨只有灰烬。
错别诚雨第二年,殷如又捡到了一只狐狸。
——准确来说,是狐狸自己撞到他跟前的。
时至严冬,殷如找不到吃的,已饿了两天,捂着肚子走在林子里,却因头晕眼花迷了路,不知该走哪边出去。
就在他准备原地坐下听天由命时,脚上忽的一重。
殷如低头看,发现是一只红色的狐狸,只胸前和尾巴尖儿是白的。
肚子咕咕地叫着,殷如抿了抿嘴,手抚上了胃。
狐狸肉是什么味道的呢?
这个问题的答案此前没人知道,不过此后如果有人问殷如,他会答:“是痛的。”
那天在树林里,他脑子里刚冒出吃烤狐狸肉的想法,那狐狸就像是会读心术一般,直接从地上跳起抓了他脑门一下。
殷如一边嘶声一边捂着脑门后退,觉得触感不对,把手拿下来一看,有不多不少的红色血痕。
他疼痛,他震惊,他责怪。
他道:“你这狐狸好生恶毒,我好端端走在路上,被你一撞,你竟用这般力气挠我,你……”
本来他想快速说完这一溜话让自己气焰高些的,奈何肚子实在太饿,连说都没说完就倒了下去。
他在这一点上和神明一样,昏倒的时候是有意识的。两眼一抹黑的时候想:完了,这下吃狐狸不成反得被狐狸吃。
果不其然,那狐狸先像是被他突如其来的一倒吓到了一般往边上一跳,待确认眼前人只是晕了之后,又上前来仔细端详着殷如的脸,接着张开了嘴。
野兽身上的气味和生物呼吸的热气流进殷如感官时,他一边想着完了一边追忆此生。
狐狸舌头从嘴里伸出来,舔了他一下。
殷如浑身一个激灵。
他倒是不怕疼,但怕痒啊。况且要是这狐狸吃一半不吃了,他往后岂不是得顶着半边脸的狐狸牙印示人?那再次相遇的时候,乌啼南还能认得出他吗?
胡思乱想了一堆东西,预想中的疼痛却始终没有来,殷如正疑惑着,突然感觉脖颈一紧——狐狸咬住了他的后衣领在扯。
哟,这狐狸这么讲究呢?都饿得横冲直撞了,还得先把猎物弄死了再吃。
刚开始考虑被缠死会不会很痛苦,殷如就感觉自己动了一下,重物摩擦的声音响在耳边。
殷如脑子里连冒三个疑问:怎么了?我疯了?狐狸疯了?
狐狸当然是没疯,他……应该也没有。目下的情形就是,狐狸不吃他——至少暂时不是准备弄死他,而是在拖着他走。
不过他转念一想,又觉得这狐狸也许是要把自己拖到狐狸洞里分食。
所以,狐狸洞随便找个林子就能挖吗?
正想着,殷如突然满脑门一凉,涌入口鼻的湿润直接刺激得他睁开了眼,猛地从水里抬起了头。
脸上一溜地往下淌水,殷如抹了把脸,结果痛得他又是龇牙咧嘴。
——冲得太猛,忘记脸上有伤了。
他缓过了神,看着水里自己的倒影,脑门上的伤口看着不浅,此刻被水一冲,淡红色一路流下来,将脸分成了左右两边。
“抓得可真狠,”殷如说着捧了手水喝,“不过看在你这么辛苦把我拖到河边的份上,就不和你计较了,走吧。”
他说话的时候没看狐狸,说完了也没想着去看,还在专心致志地大口喝着甘冽的河水。
等喝够了,他低头一看,发现狐狸就坐在旁边,一点没有要走的意思。
殷如看了它两眼,叹口气道:“行吧行吧,你不走我走就是了。”
结果他起身走了两步,身后一直跟着道气息。他回头,那狐狸见他看过来,也停了步子。
“你可以不要跟着我了吗?”殷如道,“我觉得我应该是养不起一只狐狸。”
狐狸抬头看着他,也不知听懂了没。
殷如也不管,说完这句话就转头继续走了。
结果狐狸就这么跟了他一路。
殷如自己是半神之身,再怎么饿也饿不死,但他怕这狐狸饿着肚子日夜不息跟着自己会死,只能蹲下身抱起它往回走,到先前那条河用法术给它捕了条鱼吃。
殷如看着狐狸啃鱼啃得满嘴是血,肚子又咕噜噜地叫了起来。他于是给自己也捕了一条鱼,架在火上烤得外焦里嫩。
狐狸猛地抬头。
殷如看了看它满嘴比毛色还深的红,道:“这么好吃吗?可我记得狐狸不是吃兔子的吗?”
狐狸目光紧紧盯着他手里的烤鱼,显然是不满意他给自己吃熟的而给它吃生的。
殷如吹了两口气防止烫,显然是没看出来狐狸的心思,咬下一块鱼肉,一脸满足。
他一边吃着,余光瞥见狐狸昏昏沉沉地低头,快要睡过去了。
河岸上起了一阵凉爽的风,一人一狐围着火堆,月明星稀。
“那以后就叫你烤鱼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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