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第十一回

从日出到日暮,淅淅沥沥的雨水带走了热气,但一整日都不止的雨声,多少令人心烦。幸而日落之后,雨终于停了。

扬州仁善堂陈维大夫出诊回来,刚进到巷子口就发现医馆里气氛不太寻常——甚为嘈杂。

陈维含笑捋须,看来尚大夫回来了。

尚清有个侄女,年方十七,蕙质兰心,熟读医书。尚清是仁善堂的当家,一年来上门提亲的人简直踏破门槛。之前他出远门,这才消停了两个月。

尚清脾气好,人缘也好。尽管舟车劳顿,但他还是耐心地应付围着他叽叽喳喳说个不停的媒人们。

角落里药柜之下,两个小学徒坐在凳上,手里翻着本书,看似专心致志地学习。

室内已点上了灯,却依旧十分昏暗。陈维拍了拍二人,叫他们别装模作样了,下去歇息吧。

又过了会儿,眼瞅着已近戌时,客人们仍旧没有离去的打算。这下连陈维都坐不住了——这些人不走,铺子不能打烊啊。

坐不住的可不止陈维一个。

嘎吱一声,内堂的门被推开,一少年迈着沉重的步子走了出来。他很年轻,气质却极为沉稳,面无表情,不喜不怒。

陈维忍不住笑了,因为少年的手里居然拿了把笤帚。

少年当然就是韩青岚。他一言不发,挥动笤帚扫地。

媒人都是人脉广博又善于察言观色之辈,少年是何身份,他们自然也清楚得很。

韩青岚的笤帚扫至门口,大门敞开,赶人的意思再明显不过。众人匆匆与尚清、陈维客套几句,随后一哄而散。

尚清长长吁了口气,终于能够坐下歇歇脚。

韩青岚闩上门,转身发现地上有张帖子,恐怕是方才有人走得匆忙,不慎落下了。

他捡起来打开瞧了眼,一下乐了——居然是程家的帖子。

程家公子的岁数可比尚清侄女大不少,看来程老爷是真着急。说来也是,九年之前,程持和韩家大姑娘还相过亲。如今人家张夫人的孩子快要能打油了,程家公子还是孤身一人。不孝有三,无后为大。程持这个年纪还未成婚,实在是个不肖子啊。

尚清喘过气来,随口问陈大夫打哪儿回来呀。陈维愈加随意地回了三个字,清水街。

他漫不经心的回话倒是让尚清和韩青岚双双怔住。

清水街是位于城西的一条死衙巷,是扬州最肮脏最破旧的地方,街上却弥漫着各种香气,因为它长不过半里,却有五六间娼寮。若说凤鸣院供有钱人寻欢作乐,那清水街就是最可怜的女人讨生活,最穷苦的男人寻求慰藉之地。

仁善堂悬壶济世,但替人看病救命,银子总是要收的。何况大夫出诊,诊金更贵,清水街的姑娘哪来的钱?

方才一顿折腾,晚膳时间早已经过了。小学徒端来饭菜,请二位大夫坐下用膳。尚清盛了碗汤,刚尝了一口,就有人送来个口信。

他不露声色地喝完了汤,撂下勺子问韩青岚高不高兴散个步。今日是五月廿日,柳月街有戏班子搭台唱戏,唱的是《白兔记》。

韩青岚对听戏没什么兴趣,但尚清的意思他懂,听戏是假,打探是真。

小窑子的姑娘能花钱请大夫出诊,极有可能是有钱的爷光顾,得了一笔数目不小的钱财。扬州烟花之地众多,有钱人去到清水街,十有**是为了打听消息。竹西堂探子来报,眼下人就在柳月街。

韩青岚将佩剑系在腰上,踱步到柳月街,远远就听到锣鼓声。

天上的月亮将将剩一半,屋檐上挂着灯笼,台上正演到刘知远和李三娘成亲。台下坐得满满当当,韩青岚给了三个铜钱,还得远远站着听。

他站在人群后方,关心的不是台上,而是台下。很快,他就注意到了一个人。

那人生得高头大马,坐在戏台下最靠边的地方,脊背挺得笔直。旁人听得兴致来了即拍手叫好,他却正襟危坐,时不时还来回转头观察四周的动静,随后漫不经心地拍两下手。显然,他并非前来听戏,而是有事在身——若不是心怀歹念,就是在护卫某个人。

韩青岚看向他身侧之人,夜里昏暗,看不清打扮。那人脖颈修长,肩膀不宽,身姿挺拔。夏日衣裳单薄,隐约可见背部肌理,应是一个习武的年轻人。看半身身形娇小,韩青岚怀疑甚至可能是哪位世家小姐女扮男装来听戏。

此人是谁?

正当他苦思冥想之际,那护卫起身,给来人腾座。

这人,韩青岚就熟悉多了。可不就是程家公子嘛!

程持真是八面来风,左右逢源,秦思狂一定要同他交好也是不无道理。

既然程持认识此人,那他是谁,到扬州来做甚,也就无须多虑了。

思及此,他叹了口气,转眼就见程持对拱手一拜,那人点了个头,并未起身。

若是年轻人,程持何须对他行礼,难不成真是个姑娘?

程家公子若是能放下执念,其父定然喜出望外,就不知道二哥他是高兴还是遗憾了。

韩青岚又听了两刻的戏,才决定打道回府。

第二日清晨,韩青岚练完功吃了早点就去找尚清闲聊。

时辰还早,没病人上门求诊。闲来无事,尚清将这些日子在苏州的见闻说给韩青岚听。说到端午后一连三天,秦思狂都没回张府,尚清发觉少年人脸色不好。他不明对方不悦的原因,只是有几种揣测,一时不知该不该继续说下去。

幸好此时有人来抓药,让尚清偷偷吁了口气。来人自称是王掌柜的家丁,拿出了锭碎银请大夫抓副药。王掌柜是扬州大财主,城里的客栈,十之七八是他的产业。

尚清捧着药方看了好一会儿,说有一味药没有,请来人去别家看看。接着让学徒把剩余九味药材抓好包起来。

来人一走,小徒弟摸着脑袋问师父,药柜里明明有天仙子,为何说没有呢。

尚清神色凝重,回话的时候面朝韩青岚。那人要抓的十味药里,除了天仙子,还有蛇床子和川乌,皆是大毒。他猜测其余七味药是障眼法,真正要抓的应该是这三味有毒之药。而方才那人,手里一定还有几张“药方”,要去别家药铺抓药。

韩青岚听完思索片刻,询问尚清他们可要介入此事。

尚清笑笑,不置可否。

又过了一日,韩青岚琢磨着,尚清已经回到竹西堂,算算日子,自己也可以启程前往太仓了。

简略地收拾好行囊,他想来想去,决定临行前再去拜访一次程持。

蒋年见韩青岚上门,又惊又喜,赶紧招呼客人坐下,奉了茶。

待韩青岚坐定,蒋年说今日铺子里来了位贵客,公子在内堂招呼,自己这就去通秉。

对程持来讲都称得上贵客的,会是何方人士?

韩青岚刚啜了口茶,蒋年回来禀告说公子还在忙,请他稍候。韩青岚直说无妨,自己在前厅等等便是。

程家不愧是两淮最大的盐商,铺子里人来人往的,十分忙碌。又过了一刻,蒋年再次出现在韩青岚面前。这次他脚步沉重,心神恍惚。

韩青岚忍不住询问发生了何事。

蒋年说自己忙了好一会儿,再去内室敲门,结果房门紧闭,公子没应声。他等了一会儿,听不到里面有声响。两位客人早些时候来了,公子便将他们请进了内室,算算已经将近一个时辰了。

韩青岚挑眉,问他可认识今日来的“贵客”。

蒋年想了想,说自己倒真是不认得那二人。据说他们是打湖广来的,手里有些好东西,而程持向来喜欢和璧隋珠。

韩青岚沉吟片刻,到底是有些担心。他同程持虽然没什么交情,但人若是在自己眼皮子底下出了事,怎么都说不过去,二哥也断然不会放过自己。

于是他轻声对蒋年说,若真不放心,自己可前去查探一下。

蒋年本来只是有些忧虑,听他这么严肃地一提,心里愈发不安起来。

眼前的少年面如冠玉,眉目间正气凌然,蒋年莫名就被他说服了。

韩青岚这趟出门也没带兵器,经过案前顺手抄了支毛笔握在掌心。

来到程少爷门前,里面果然一点动静没有,韩青岚附在蒋年耳边交代了句话。

蒋年听罢一下怔住了,但对方目光坚定,他只好清了清嗓子,朗声道——少爷,韩三少说您要是没空,他就先回去了,玉公子还在仁善堂等着呢。

韩青岚屏息凝视,蒋年更是大气都不敢喘一下。

房里依然没有答话。

程持听到秦思狂的名字不会毫无反应,里面一定有问题。

少年人目光一凛,旋即摆了摆手,蒋年机敏地领会了他的意思,往后退了几步,躲在人背后。

毛笔在掌心转了一圈,韩青岚吁了口气,气息尚未吐完,他抬腿一脚踹开了房门。

他下盘扎实,一脚踢出去,力道十足,带起一股劲风。

若说他这一脚吹起了风,那大门破开的瞬间,大浪伴随一道白光迎面拍来,山呼海啸之势几欲将人淹没。

韩青岚半步不退,身如游鱼一拧,背贴在门后。躲过第一道攻势后,手中毛笔疾速刺出。从闪躲到还击,不过一个刹那。

也就在刹那之间,韩青岚看清了白光的真实面目,那是一把吹毛立断的缅钢刀。持刀之人则是一名比他高大许多的汉子。

郭北辰和秦思狂都是用刀的高手,韩青岚自小受多了锤炼。任对方攻势再盛,他丝毫不慌。

竹笔当然砍不过缅钢刀,正面迎敌绝非上策。但他也不预备以己之短比人之长。缅钢刀刀势凌厉但灵活不足。正所谓一寸短一寸险,韩青岚身法未停,再一拧,眨眼间绕到对方背后,手中的毛笔干脆利落地架在了大汉脖子上。

别动。

韩青岚冷冷吐出两个字。

他并没有见过这张脸,可此人魁梧的身形,仅仅一日,他自是忘不了。

不错,被毛笔抵住咽喉的,正是昨夜戏台下,韩青岚见到的高大男子。

他说别动,那大汉真的没有动。韩青岚这才有闲心四下打量起来,程持并不在房内,他的书桌前倒是坐了一人。

那人身着锦袍,背对大门,正在端详桌上的一张画。适才一场刀光剑影似乎完全没有引起他的注意。他背影纤瘦,韩青岚昨日也见过。毫无疑问,此人是大汉的主子,是程持昨夜交谈之人。

蒋年趴在门口小心翼翼地朝里张望,不敢进来,也不敢言语。

程持何在?

听闻韩青岚的问话,那人终于从书案上抬起头,转过了脸。

那一刻,韩青岚怔住了,浅浅桃红飞快爬上了面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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