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知道后来……后来我们吵得最凶、最后彻底崩掉,导火索是什么吗?导火索还是这个——失联!尤其是在她后来也进了剧组那段时间,变本加厉,达到了顶峰!”叶凡的声音里压抑着长久积累的委屈和不平,“五月份那次,我们不是把话说开了吗?我逮着机会就问过她手机的事儿。她跟我说,那时候她用的手机卡,接电话一分钟要两毛钱,主动打出去,一分钟要六毛!贵得要死。她说有时候看到我的电话,不是不想接,是心疼那钱,尤其是接起来可能也说不了几句有用的话,所以干脆就不接。或者接了,没说两句就急着挂断。”
他深深吸了一口气,胸腔里翻涌着复杂的情绪:“可是朋立!那时候可以发短信啊!一毛钱一条!就算她当时没听见我的电话,事后看到未接来电,难道不能给我回个短信吗?哪怕就一个字,‘忙’,或者‘安’,让我知道她没事,让我知道她收到了我的讯息,这很难吗?这比六毛钱一分钟的电话还奢侈吗?” 他的质问在小小的房间里回荡,带着一种积年的、无处宣泄的困惑和委屈。
“唔……”电话那头的单朋立沉吟着,似乎在努力思考这个横亘在时光里的技术难题。片刻后,他带着一种尝试解答的语气说:“那……还有一种可能。也许……也许她当时用的手机卡,根本就没开通来电显示功能?那她就算看到有未接电话,也不知道是谁打来的啊?想回短信也没法回嘛。”
来电显示?
这三个字像一把生锈的钥匙,猛地插进了叶凡记忆深处某个尘封已久的锁孔。
嗡的一声,锁开了。
一股混杂着尘土、劣质汽油、还有南方初夏特有潮湿闷热气息的风,猛地灌了进来,粗暴地将他卷回了二十年前那个闷热的午后。
那是在杨镇。他和他当时就读的师范专科学校,像两座孤岛,被农田和简易的厂房包围着。涟漪在几站地之外的那个“杨镇影视艺术学院”里——一个名字听起来光鲜,实则不过是几栋租用旧厂房的培训机构。他们约好了那个周六一起回内海市区。像往常一样,他提前从学校出发,准备去“杨影”门口接她,然后两人一起走到公交站,坐那趟唯一的蓝色大巴车回去。
他站在自己学校那扇油漆剥落的铁门外,顶着已经开始发威的日头,掏出他那部磨掉了漆的三星翻盖手机,拨通了涟漪那个早已烂熟于心的号码。听筒里传来单调而冗长的“嘟——嘟——”,每一声都敲打在他逐渐升腾的不安上。一遍,无人接听。再拨一遍,依旧是漫长等待后的忙音。汗水顺着他的鬓角滑下来,痒痒的,黏腻腻的。他固执地站在校门口那棵叶子蔫蔫的梧桐树下,像一棵生了根的树桩,看着校门口进出的学生越来越少,看着传达室老头疑惑地探出头又缩回去。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地上的树影都缩短了一截。约定的时间早已过了。他心里那点因即将见面而雀跃的火苗,被这反复的忙音一点点浇熄,只剩下冰冷的灰烬和不断蔓延的焦虑——她怎么了?又临时有事?还是……出事了?
最终,大巴车那沉闷的引擎声由远及近,像一头疲惫的蓝色巨兽,喘息着停在了校门口对面的站牌前。司机不耐烦地按了两下喇叭,催促着站牌下零星的几个人。叶凡最后望了一眼“杨影”的方向,那条坑洼不平的土路尽头空无一人。他重重地叹了口气,那叹息里满是无奈和被放鸽子的郁闷,拖着灌了铅似的双腿,登上了大巴车。
车子发动,带着他离开了站牌,离开了校门口那棵无精打采的梧桐树。他特意选了右边靠窗的位置,目光死死地投向窗外。车子驶过杨镇开发区那些低矮、灰扑扑的厂房和临时搭建的工棚,他的失落感像车窗外的景色一样单调而沉重。就在这时,那个熟悉的地标出现了——杨镇影视艺术学院站的地标,一栋老旧的、有着绿色门框的邮局。第一次踏上杨镇这片陌生的土地时,叶凡就把这座小小的邮局当作了灯塔。因为涟漪在信里说过:“我们学校门口那个邮局,绿色的门,特别好认!你到了杨镇,看到它,就快看到我啦!”
此刻,邮局那熟悉的绿色门框在车窗外一闪而过。叶凡的心猛地揪紧了,像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他几乎是屏住了呼吸,眼睛死死盯着邮局门口,期盼着那个熟悉的身影能奇迹般地出现,哪怕只是惊鸿一瞥。然而,门口空荡荡的,只有阳光炙烤着水泥地面升腾起的热浪,扭曲了空气。大巴车没有停留,只是短暂地减速,又毫不犹豫地加速驶离。叶凡眼睁睁看着那绿色的邮局门框在视野里迅速变小、后退,最终被甩在车尾扬起的尘土后面,消失不见。
希望,如同被戳破的肥皂泡,彻底碎裂,连一点痕迹都没留下。一种冰冷的绝望感,像车窗缝隙里钻进来的风,瞬间穿透了他单薄的T恤,蔓延到四肢百骸。
一个多小时的车程,每一分每一秒都是煎熬。当大巴车最终在内海市区最繁华的百货大楼站停稳,车门“嗤”地一声打开,喧闹的人声和热浪扑面而来时,叶凡只觉得浑身脱力。他随着人流麻木地走下台阶,双脚踩在坚实而滚烫的柏油路面上,却感觉像踩在云端,虚浮得不真实。
就在这时,几个年轻的女孩嬉笑着从他身边走过。她们都穿着时髦的吊带衫和短裙,露出晒成小麦色的胳膊和腿。其中一个女孩边走边低头看着手里小巧的手机,拇指在键盘上飞快地按动着,发出清脆的“哒哒哒”的按键音。那声音密集而熟练,像夏日骤雨敲打窗棂。她的脸上带着一种轻松愉快的、甚至有点炫耀意味的表情,仿佛指尖流淌出的不是文字,而是某种可以随意挥霍的甜蜜。另外两个同伴也凑过去看她的屏幕,发出低低的笑声。
叶凡的目光像被磁石吸住,定定地落在那跳跃的拇指和闪烁的手机屏幕上。那“哒哒哒”的声音,此刻听在他耳中,却如同最尖锐的嘲讽。像无数根细小的冰针,密密麻麻地扎进他的心脏。一种难以言喻的巨大悲伤,混合着被世界隔绝在外的孤独,像冰冷的潮水瞬间将他淹没。他感到窒息。
原来,联系一个人,表达关心,确认安好,在别人那里,是那么轻而易举、信手拈来的事情。只需要指尖在几个小小的按键上跳跃几下,一毛钱,一条短信,就能穿透距离。而他和涟漪之间,却仿佛隔着一道无形的、深不可测的鸿沟。她那头的“六毛钱”和可能的“没有来电显示”,像一道无法逾越的天堑,将他所有的焦急、等待、担忧,都无声无息地吞噬殆尽,连一点回响都没有。他像个傻子,在鸿沟这边徒劳地呼喊,而对面,只有一片沉默的、令人绝望的虚无。
他甚至不敢走平时回家常走的那座小石桥。他记得桥头有个卖藏饰的女人,皮肤黝黑,颧骨很高,大家都叫她“车你珠玛”。她每次看到他和涟漪一起走过,总会用她那带着浓重口音、磕磕绊绊的汉语热情地招呼:“嘿!小伙子!你那个,漂亮的,像花儿一样的,女朋友呢?” 他害怕今天独自一人走过时,再面对车你珠玛那双带着好奇和关切的眼睛,害怕那朴素的追问会将他此刻摇摇欲坠的堤防彻底击溃。他选择了绕远路,拖着沉重的步子,像一个战败的逃兵,只想把自己藏进无人的角落舔舐伤口。
“喂?叶凡?喂?你还在听吗?” 单朋立的声音突然拔高,带着明显的不耐烦和催促,像一把利斧,猛地劈开了叶凡沉溺其中的冰冷回忆。
“啊?”叶凡浑身一激灵,仿佛从深水潭里被硬生生拽了出来,心脏还在胸腔里剧烈地跳动,残留着刚才回忆里的窒息感。他下意识地应道:“在……在听。”
“在听个鬼!”单朋立的声音又急又快,像连珠炮,“我说你刚才叨叨叨说了一大通,说完了没啊?我这中午就屁大点功夫,啃个面包都跟打仗似的!跟你通完电话,我还得马上去给客户刻盘呢!妈的,现在这儿童摄影简直不是人干的活儿,卷得飞起,我们这破公司眼瞅着就要黄了!喘气的工夫都没有!你到底还有完没完?” 电话那头清晰地传来他烦躁地拍打桌面的声音,还有纸张被扫落的哗啦声。
叶凡握着手机,指尖冰凉。单朋立那边工作室濒临倒闭的兵荒马乱,与他刚刚从记忆泥沼里挣扎出来的巨大悲伤和孤独,像两个截然不同的世界,粗暴地碰撞在一起。他张了张嘴,喉咙里却像是被那二十年前杨镇的尘土堵住了,一时竟发不出任何声音。窗外的阳光明晃晃地照进来,落在他脚下光滑的地板上,切割出明亮与阴影清晰的边界。他站在阴影里,只觉得浑身发冷。
单朋立焦躁的催促和背景里隐约的哭闹声还在继续,像隔着一层厚厚的毛玻璃。叶凡的目光有些失焦地落在窗外,对面楼房的阳台上,一盆绿萝的藤蔓在风里轻轻摇曳。他慢慢地、几乎无声地对着话筒说:
“没……还没完。”
作者:赵同
斜杠青年,朝三暮四,比上不足,笔下有余,万年太久,只争朝夕,不怕折腾,才是人生。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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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1章 讲述未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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